铜铃在针尖颤动,水珠顺着断裂的铃舌滑落,坠入池中无痕。甘草未移目,只将银针收回药囊,从怀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启封,以镊子夹起铜铃,轻轻放入瓶底。合盖,旋紧,再以蜡封口。他将瓷瓶推入药箱最底层,压在一册泛黄的《脉解集注》之下。
船已离岸三里。
江风卷着沙尘掠过甲板,甘草返身走向舱内,手中汤碗微晃,药气氤氲。金银花倚在榻边,面色仍白,指节扣着毯角,听见脚步声抬眼,勉强一笑。
“还没到?”她声音轻得像风穿帘。
“两日。”甘草将碗递过去,“趁热。”
她接过,吹了口气,低头啜饮。甘草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那氅衣厚重,带着药熏后的干涩气味,却暖。
“军营的毒解了,滤池的藤也毁了。”她咽下最后一口,碗底空荡,“你还在想那个铃?”
甘草不答,只伸手探她腕脉。指尖触到皮肤时,她微微一缩——不是痛,是冷。
“脉象稳了些。”他说,“但血未复,别说话太久。”
她闭眼,头靠回枕上。舱内一时静,唯有桨声拍水,节奏沉缓。
甘草立于窗侧,望向江面。雾未散尽,远处沙洲如卧兽伏水,轮廓模糊。他袖中手指屈张,似在默数某物节律。
岸上传来急促马蹄,踏碎泥泞。
一人跃下马背,铠甲未卸,肩披灰斗篷,正是防风。他奔至码头尽头,手中信函高举,却被守卒拦住。船已行远,呼喊难达。
甘草见他张口,唇形分明是个“甘”字。
随即,防风将信函塞入竹筒,绑上箭矢,拉弓朝天。箭飞出,划弧而落,正插在船尾甲板缝隙间,尾羽犹颤。
甘草快步上前,拔箭取筒,启封。
信纸仅一行字,墨迹未干:
“边军校尉自陈前朝余孽,佩玉与苏木同款,纹路一致,材质相同。”
他盯着那行字,目光凝在“玉”字末笔的一顿上。这力道,像极了三年前逆药阁案卷中那份密报的笔锋。
身后传来窸窣声。金银花扶着门框走出,发丝散乱,眼神却清。
“怎么了?”她问。
甘草将信递给她。她读罢,手指收紧,纸角皱起。
“前朝?”她喃喃,“可苏木的玉佩,是祖传信物,刻有‘苏’字暗纹……若有人持有同款——”
“便是另有渊源。”甘草接道,“或是仿造,或是复制,或是……本就同出一源。”
她抬头看他:“你还记得茜草临押前所言?她说玉佩非苏家独有,而是‘七脉共契’之证。”
甘草眸光微闪。那日公堂,茜草语出惊人,却未及细说便被押走。如今边军竟现同款玉佩,且自称前朝余孽——这已非私怨,而是根脉动摇。
“看来。”他低声道,“我们以为结案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话音未落,江面忽起异响。
左侧水波翻涌,一艘乌篷快舟破雾而出,船头立一黑衣人,手持连弩,四箭齐发。
甘草猛推金银花入舱,自身旋身跃出,药绳自袖中甩出,缠住首支箭杆,借力一扯,箭矢偏斜,钉入甲板。
第二轮箭至,他翻身滚地,药绳横扫,击落两箭。最后一支擦臂而过,带出一道血线。
他未停,抓起被缠住的箭矢,翻手细看——箭身刻一“荆”字,刀痕深峻,新刻无疑。
他呼吸微滞。
荆芥未死。
那一夜破庙中毒倒地,他以为此人已命悬一线,即便不死,也当隐匿不出。可这“荆”字,既非伪造,亦非嫁祸,而是直面相认。
“你还活着?”他低声,像是问那远去的舟影,又像是问记忆深处那个曾与他同研药性、共守医戒的同门。
快舟已在百步之外,黑衣人收弩,转身欲退。
甘草拾箭在手,正欲掷出,忽觉身后风动。
金银花竟追出舱外,立于船尾,脸色苍白如纸。
“别追。”她抓住他手腕,“这是调虎离山。”
他顿住。
的确。快舟虽疾,却未近身,箭也不取性命,只为示警或阻行。真正危险,不在江心,而在京城。
他缓缓松手,任箭垂下。
远处雾中,另一艘船悄然浮现。
画舫三层,檐角悬铜铃,随风轻响。窗纱半卷,一人端坐其中,手执茶盏,慢饮一口,嘴角微扬。
陈皮。
甘草认得那姿态,那笑意——上一次见他如此,是在苏木案发当夜,商会后堂烛火摇曳,他亲手点燃账册,火光映着脸,半明半暗。
如今他依旧不动,却已布势千里。
甘草转身,扶金银花坐下。她指尖冰凉,仍在颤抖。
“你不必出来。”他说。
“我必须出来。”她抬头,“你忘了苏木最后说的话?‘你们可能是共犯’。他没说错——从我们踏入太医院那天起,就没有旁观者。”
甘草沉默。
她继续道:“你以为回到中和堂就能清净?可赤芍的蛊囊里藏着‘京城官眷’的布条,军营滤池爬出情蛊归墟的藤,现在边军又出现前朝玉佩……这些事,哪一件是孤立的?”
他望着她,眼中情绪难辨。
“所以。”她握紧他的袖角,“我们不能停。”
江风骤紧,吹起她额前碎发。甘草缓缓点头。
“好。”他说,“回去。”
他起身走向船尾,取出火折,点燃信号焰筒。赤红烟火冲天而起,在晨空中炸开一朵血莲。
这是返航令。
也是战书。
画舫之上,陈皮放下茶盏,抬手轻拍栏杆三下。
三声落,船头两名黑衣人无声入水,潜流向主船方向。
甘草察觉水面微澜,眉头一锁。
他返身进舱,从药箱取出一枚扁盒,掀开,内藏十二根细如毫毛的银针,针尾系着淡黄色丝线。
“把护心膏涂在鼻下。”他对金银花说,“别闭眼。”
她依言照做。
甘草将银针分置双袖,右手握住一把药粉——甘草粉混辰砂,遇水即雾。
江面平静如初,唯有波纹渐密。
快舟残影尚在远方,主船却已进入一段狭窄水道,两岸峭壁夹峙,阳光难入。
突然,左舷水花炸起。
一人破水而出,手中短刃直取船舷,意图割断锚绳。甘草早有准备,袖中银针疾射,两针封其肩井,那人闷哼一声,坠回水中。
紧接着,右舷又有动静。
甘草将药粉撒向空中,掌心拍出一缕劲风,粉末遇湿成雾,弥漫甲板。
雾中身影闪动,三名黑衣人攀附船帮,手持钩索,欲登船。
甘草脚尖挑起一块木板,横扫而出,击中一人手腕,钩索脱手。他顺势跃上船沿,一脚踹向第二人面门,对方仰身跌入江中。
第三人已攀至半腰,手中匕首寒光一闪,直刺金银花所在舱门。
甘草甩出药绳,缠住其足踝,猛力一拽。那人翻身落水,匕首插入船板,刃身刻着一个“陈”字。
甘草拔出匕首,扔入江心。
雾渐散,江面恢复平静,仿佛方才一切未曾发生。
他走回舱内,见金银花仍坐在原处,手中握着一片干枯的花瓣——那是她从军营带回的金银花残瓣,早已无香。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时说的话吗?”她忽然开口。
甘草摇头。
“你说,‘药不分善恶,人心才有对错’。”她看着他,“现在呢?你还信吗?”
他沉默良久,终开口:“信。但人心若藏深渊,药也救不了。”
她笑了,极轻。
船行江心,雾霭重锁,前方水路蜿蜒,不见尽头。
画舫静静浮于远处,灯火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