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药味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混着初秋的寒气,在金砖地上漫成一片灰蒙。赵瑞躺在龙榻上,锦被下的身子薄得像片枯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间的痰鸣,“嗬嗬” 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苏凝坐在榻边的软凳上,手里的银匙舀着参汤,在唇边吹了又吹 —— 参汤里掺了天山雪莲的粉末,是秦掌柜的商队用三车丝绸从西域换来的,可刚碰到他干裂的唇,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被角,指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陛下慢些。” 苏凝放下汤碗,用温热的帕子擦去他唇角的药渍。他的下颌尖得硌手,胡茬三天没剃,像蓬乱的枯草。去年秋狩时还能拉满的弓,如今连握笔的力气都没了 —— 前日清醒时,他想在奏折上画个圈,笔尖却在纸上拖出歪歪扭扭的墨痕,像条垂死的蛇。
“凝儿……” 赵瑞的声音气若游丝,浑浊的眼睛望着帐顶的龙纹,那是他登基时亲手绣上去的金龙,如今已被岁月磨得发暗,“老七…… 回来了吗?”
“快了。” 苏凝握紧他的手,那手凉得像块冰,“周猛已经去接了,估摸着后半夜就能到。” 她顿了顿,轻声道,“您再等等,等老七回来,咱们一家人去青州看海,您说过的,要教他撒网捕鱼。”
赵瑞的嘴角似乎想扯出个笑,却被一阵剧咳打断。他咳得撕心裂肺,咳出的痰里带着暗红的血丝,溅在明黄的锦被上,像极了那年他在江南为她摘的红梅花。苏凝连忙按铃叫太医,指尖触到他汗湿的额角,烫得吓人 —— 这已是他连续第五日高热不退,太医们会诊时,袖口掩住的手总在发抖。
太医院院判刘太医匆匆进来,诊脉的手指刚搭上赵瑞的腕脉,脸色就白了三分。他对着苏凝摇了摇头,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 —— 脉息已弱得像风中残烛,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苏凝的心沉到了底,却依旧笑着对赵瑞道:“刘太医说,您这是排邪呢,排完就好了。” 她拿起帕子,替他擦去额角的冷汗,“您还记得吗?当年在江南,您淋了场雨,也是这样高热不退,我守了您三天三夜,您醒了就说要娶我……”
赵瑞的眼睛亮了亮,喉间发出微弱的气音,像是在回应。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苏凝连忙将自己的手递过去,任由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 —— 那力气大得不像个垂危之人,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殿外传来脚步声,李德全掀帘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娘娘,五…… 五殿下带着人来了,说要…… 要给陛下侍疾。”
苏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赵珏此刻来,分明是想趁机闹事。她看向榻上的赵瑞,见他闭着眼,呼吸又急促起来,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惊扰了。
“让他在殿外等着。” 苏凝的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刚睡着,谁也不许打扰。”
李德全刚要应声,殿门就被 “哐当” 一声撞开。赵珏带着十几个亲兵闯了进来,玄色蟒袍上沾着泥点,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他直奔龙榻,根本没看苏凝,一把抓住赵瑞的手:“父皇!儿臣来了!您醒醒啊!”
赵瑞被他抓得吃痛,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满是惊恐。他想推开赵珏,却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发出 “嗬嗬” 的哀鸣。
“赵珏!你给我放手!” 苏凝厉声呵斥,扑过去想拉开他,却被赵珏带来的亲兵拦住。
“母后这是做什么?” 赵珏转过头,脸上带着假惺惺的悲痛,“父皇病重,儿臣尽孝天经地义,难道还要看您的脸色?” 他对着亲兵使了个眼色,“给我看住皇后!别让她惊扰了父皇!”
亲兵们立刻围上来,手里的刀在烛火下闪着寒光。苏凝看着榻上气息越来越弱的赵瑞,又看了看赵珏那张贪婪的脸,忽然笑了:“五殿下真是‘孝顺’,知道父皇快不行了,就迫不及待地想来抢东西?”
赵珏的脸色瞬间涨红:“母后休要血口喷人!儿臣只是……”
“只是想等父皇咽气,好伪造遗诏,是不是?” 苏凝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以为王奎能控制宫门?你以为在安神汤里加软筋散就能困住我?赵珏,你这点心思,在本宫眼里就像孩童玩闹!”
赵珏没想到她什么都知道,吓得后退半步,却强撑着道:“你…… 你胡说!父皇最疼我,肯定会传位于我!”
“是吗?” 苏凝走到榻边,从枕下摸出个紫檀木盒,“那这个,你怕是没见过吧?”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张泛黄的宣纸,上面是赵瑞的亲笔 ——“传位于七皇子赵晏”,末尾盖着他的私印,墨迹虽淡,却清晰可辨。
赵珏的瞳孔骤缩,像见了鬼似的指着木盒:“假的!这是你伪造的!” 他疯了似的想扑过去抢,却被苏凝一脚踹倒在地,“父皇怎么会传位给那个病秧子?不可能!”
龙榻上的赵瑞似乎听见了他们的争吵,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苏凝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嘴唇翕动着,像是有话要说。苏凝连忙俯下身,将耳朵贴在他唇边,听见他气若游丝地说:“护…… 护好…… 老七……”
“臣妾知道。” 苏凝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您放心,臣妾就是拼了性命,也会护着老七,护着这江山。”
赵瑞这才松了口气,抓着她的手缓缓垂落,眼睛永远地闭上了。殿内的铜鹤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笔直地升起,然后散在空气中,像极了他短暂而疲惫的一生。
“陛下驾崩 ——!” 李德全的哭嚎声撕破夜空,惊得檐角的铜铃乱响。
赵珏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赵瑞的遗容,忽然狂笑起来:“父皇驾崩了!现在没人能护着你们了!给我把遗诏抢过来!”
亲兵们立刻拔刀上前,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周猛拦住。周猛带着五百御林军,甲胄上的血迹还没干透,显然是刚从东华门赶来。他一把将苏凝护在身后,长刀指着赵珏:“五皇子谋逆,拿下!”
御林军们蜂拥而上,赵珏带来的亲兵根本不是对手,很快就被捆了个结实。赵珏看着被押走的手下,又看了看周猛手里的刀,终于慌了:“你们敢动我?我是皇子!我是未来的皇帝!”
“谋逆的皇子,也配当皇帝?” 苏凝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王奎能救你?告诉你,他现在自身难保 —— 西华门和玄武门都在我们手里,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赵珏的脸瞬间惨白如纸,瘫坐在地上,看着赵瑞的遗容,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父皇…… 儿臣错了…… 您醒醒啊……”
苏凝没再看他,只是对着周猛道:“把他关进宗人府,看好了。” 她转身走到榻边,为赵瑞盖上最后的锦被,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器,“陛下,您安心去吧,剩下的事,交给臣妾。”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兰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封信:“娘娘,七殿下到玄武门了,这是他让属下带给您的。”
苏凝接过信,上面是赵晏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语:“母后放心,儿臣已到,一切听凭吩咐。” 少年的笔锋还带着青涩,却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苏凝将信贴在胸口,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守了他半生,护了他半世,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他。可看着榻上安详的遗容,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 她还要替他守着这江山,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
“李德全,” 苏凝的声音有些发哑,“按祖制,为陛下净身更衣吧。”
李德全领命,指挥着太监们准备后事。苏凝走出乾清宫,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兰连忙递上披风,见她脸色苍白,担忧道:“娘娘,您歇会儿吧。”
“没事。” 苏凝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去告诉七殿下,让他准备登基。”
晨光穿透云层,洒在乾清宫的琉璃瓦上,泛着金光。苏凝站在丹陛上,看着往来忙碌的太监宫女,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赵瑞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笑着对她说:“凝儿,这江山,以后是我们的了。”
如今他走了,却把这江山和他们的孩子,都交到了她手里。
苏凝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她清醒 —— 病榻前的嘱托,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她要带着赵瑞的期望,带着赵晏的信任,把这风雨飘摇的江山,一步步扶稳。
殿内,赵瑞的遗容安详。殿外,新的一天开始了。属于苏凝和赵晏的时代,正随着这初升的朝阳,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