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战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终于望见唐军大营那连绵的旌旗和森严的壁垒时,天光已然大亮。
朝阳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满辽东大地,却驱不散他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与疲惫。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镣,背后在晨风中传来阵阵刺骨的痛楚。
他选择了一处远离主营门、相对僻静的侧翼栅栏区域作为返回点。这里靠近一片小树林,巡逻队的间隔时间稍长。
他伏在树林边缘的阴影里,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剧烈喘息着,汗水混合着河水从额角、鬓发不断滴落。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平复呼吸,积攒最后一丝力气,也需要观察巡逻队的规律,确保自己不会被当作奸细射杀。
就是现在!
一队巡逻骑兵刚刚从栅栏前驰过,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吴战猛地从阴影中窜出,动作不再有之前的迅捷如风,反而带着一种明显的僵硬和踉跄。他几乎是扑到栅栏边,双手抓住粗糙的木桩,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翻越了过去。落地时,及时用工兵铲撑住地面,才稳住身形。
营内早起活动的少数士卒注意到了这个突然从外面翻进来、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身影,纷纷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但当他们看清那身藏青色布衣以及那张虽然苍白如纸却依稀可辨、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冷厉线条的脸庞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无人上前盘问,更无人敢于阻拦。
吴战没有理会那些目光。
当他终于掀开自己那座熟悉营帐的门帘时,早已得到消息、焦急等候在帐内的孙久山、陈久、刘超、马在岭、宋涛等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他们看到的吴战,与昨夜离去时判若两人。衣衫褴褛,沾满泥泞、水渍和已经发黑的血迹;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泛紫;眼神虽然依旧锐利,却难掩深不见底的疲惫;整个人的气息微弱而紊乱,仿佛风中残烛。唯有那柄依旧被他紧紧握在手中、缠着粗布却难掩血腥气的工兵铲,证明着他这一夜并非虚度。
“队长!”孙久山第一个抢步上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伸手想要搀扶。
吴战微微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帐中简陋的木桌旁,拿起上面的水囊,拔开塞子,仰头便灌。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他喝得很急,甚至有水渍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滴落,与他身上的泥水混在一起。
放下水囊,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这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围拢过来的、脸上写满了震撼、担忧与无数疑问的部下。
“准备一下,”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刮过沙石,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力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决断,“大元帅,该对辽东城,用兵了。”
没有解释他去了哪里,没有描述他经历了什么,更没有提及任何关于“狼眼”、“哑泉谷”或是“断喉涧”的字眼。仿佛那惊心动魄、千里绝尘的一夜,真的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出去透透气”。
然而,就在吴战于自己帐中默默恢复的同时,他昨夜孤身行动的“成果”,却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唐军大营乃至整个辽东前线,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是以多种渠道、几乎同时的方式传开的:
最先察觉异常的是唐军自身的斥候。清晨例行巡逻时,他们愕然发现,那个如同钉子般楔在粮道侧翼、屡次驱赶唐军侦骑的“狼眼”山丘,竟然寂静得可怕。大胆抵近侦查后,发现的只有被精心掩埋的痕迹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十名高句丽精锐斥候,连同以警觉着称的哨长金顺,人间蒸发。
紧接着,从辽东城方向潜回的细作带来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高句丽守军内部出现了明显的恐慌和骚动!原因是他们设置在“哑泉谷”的秘密粮站,在凌晨时分突然燃起冲天大火,囤积的粮草焚毁大半,负责看守的五十名士兵乱作一团,至今未能查明失火原因,更未发现任何敌方人员踪迹!
几乎在同一时间,关于“断喉涧”吊桥离奇崩塌、数名守军坠河身亡、关卡彻底瘫痪的消息,也如同长了翅膀般,通过溃逃的民夫和往来商旅之口,迅速传遍了周边地区。目击者信誓旦旦地声称,看到了吊桥如同被无形巨手折断,听到了守军惊恐的尖叫和巨大的落水声,却没有任何人看到攻击者,仿佛是天降神罚。
这三条消息,每一条都足以引起震动。而当它们几乎同时传来,并且都与唐军大营周边那些顽固的“钉子”被拔除相关时,所带来的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唐军大营内部,最初是惊愕,旋即化为了冲天的振奋与狂热!
“听说了吗?‘狼眼’哨所被端了!十个高句丽斥候,死得干干净净!”
“何止!哑泉谷的粮站被人一把火烧了!那可是他们前沿守军的命根子!”
“还有断喉涧的吊桥!硬生生塌了!现在高句丽人想从那边运兵运粮都没门了!”
“我的天……这是哪路神仙下的手?也太狠了!”
“还能有谁?肯定是咱们军中的好汉!说不定就是前几日连破数寨的那支精锐!”
“一夜之间,连拔三处险要!这……这简直非人力所能为啊!”
士卒们兴奋地交头接耳,猜测着英雄的身份。
之前因连日征战和辽东城坚壁而产生的压抑气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胜利狂潮一扫而空。士气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熊熊燃烧起来!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骄傲与战意,仿佛那神秘的英雄事迹,也给他们每个人都注入了一股无畏的力量。
而与唐军营中高涨的士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辽东城内愈发浓重的恐慌与猜疑。
高句丽守军将领们最初接到这些接踵而至的噩耗时,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
“不可能!‘狼眼’地势险要,金顺经验丰富,怎么可能被无声无息地摸掉?”
“哑泉谷位置隐蔽,守备完善,怎会突然起火?定是内部疏忽!”
“断喉涧吊桥坚固异常,非人力可毁!定是年久失修,或是……河神震怒?”
然而,随着更多细节的汇总和溃兵的描述,一种冰冷的恐惧开始如同毒蔓般在他们心中滋生。
没有大规模敌军的调动痕迹。
没有激烈的战斗声响。
没有留下任何袭击者的尸体或明显线索。
只有精准到令人发指的破坏,和彻底的、无声的杀戮。
这不再是普通的军事行动,这更像是一场来自暗影的、精准而冷酷的清除。袭击者仿佛对他们的布防、哨位、甚至换岗时间都了如指掌,并能以超越常理的方式,穿越他们认为万无一失的警戒网,直击要害。
“鬼……是唐军的鬼魂作祟!”
“他们一定是有山精鬼怪相助!”
“完了……唐军有鬼神庇佑,我们守不住了……”
类似的流言开始在守军底层士卒中疯狂蔓延,恐慌如同瘟疫般扩散。军心浮动,士气低迷,甚至出现了小规模的逃兵现象。将领们虽然强力弹压,但那种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却如同阴云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极大地动摇着他们坚守的意志。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此刻却异常平静。
吴战的营帐内,宋涛他们看着他疲惫的身躯有些心痛,他们比普通士卒知道得更多,也更能体会到,那一夜千里奔袭、连破三处险地,需要何等恐怖的意志、体能和近乎非人的技艺。
帐外,是震天的士气欢呼和关于“无名英雄”的热烈议论。
帐内,是心照不宣的敬畏。
吴战闭着眼睛,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许久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孙久山等人,最终投向帐外辽东城的方向。那里,城头依旧旌旗林立,但一种无形的裂痕,已然在他昨夜孤影寒芒的冲击下,悄然滋生。
风暴,已然降临。
而他,不过是这场风暴来临前,最凌厉、也最沉默的那道闪电,现在,闪电已过,雷霆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