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的笑容,让现场陡然降温。
那不是威胁,而是一种通知,仿佛在通知一群蚂蚁,自己即将抬脚。
乌蒙元首和卡隆博将军的肌肉瞬间绷紧,卫队士兵们的手指压在扳机护圈上,关节泛白。整个项目基地的空气,因为这个不速之客,从燥热变得粘稠而冰冷。
“伟大的先知,只见有缘之人。”卡隆博将军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警告。
诺亚却对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
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自己那身一尘不染的阿玛尼西装,动作优雅得仿佛在拂去一片不存在的落叶。
“当然。”他笑意不减,目光却精准地穿透人群,落向远处唯一亮着灯的板房,“我相信,我与先知先生,缘分匪浅。”
板房里,孙连城透过门缝,把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他感觉自己的腿筋又在合谋造反。
这逼格……太纯了!圆润丝滑,毫无ps痕迹!自己这种半吊子选手上去,怕不是要被对方当场盘出包浆来!
“伊莎贝尔,他是不是就会那一套?爱与和平,回归自然,然后让你刷卡捐钱,买赎罪券?”孙连城压着嗓子,做着最后的确认。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一把将瘫在椅子上的孙连城,像拎一只认命的橘猫一样,直接提了起来。
“去,让他看看。”
“谁,才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神。”
……
临时会议室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孙连城被稳稳地按在主座上,伊莎贝尔如一尊美丽的雕像站在他身后。
对面,就是那个叫诺亚的男人。
诺亚没有第一时间看孙连城,他的目光,反而先落在了两侧的部落酋长身上,开始了他的“布道”。
他的嗓音有一种奇特的魔力,不疾不徐,却能钻进你心里。
“尊敬的酋长们,你们看到了吗?外面的钢铁造物,正在吞噬我们最后的净土。”他抬手,遥遥指向远处工地上巨大的工程车。
“每一次挖掘,都是对盖亚母亲肌肤的无情撕裂;每一声轰鸣,都是地球母亲痛苦的哀鸣。工业文明,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美丽的谎言,而谎言的尽头,唯有毁灭。”
他描绘着被化学废料染色的河流,被拦腰砍断的千年古木,被灰色雾霾笼罩的窒息城市。
他不需要任何影像资料,他的语言,就是一幅幅冲击力极强的末日画卷。
几位上了年纪的酋长,眼神已经从警惕转为迷茫,甚至浮现出深深的认同。他们世代与这片土地共生,对自然抱有最原始的敬畏。
诺亚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内心最柔软、最恐惧的地方。
孙连城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家伙,不去当培训讲师,开课专门收割中产,简直是浪费人才。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诺亚话锋一转,目光终于正式投向了会议室的主角。
他站起身,对着孙连城,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学者式鞠躬。
“而伟大的先知先生,您的降临,似乎昭示着另一种‘发展’的可能。”他微笑着,笑容完美得像一张面具,“我由衷地好奇,您所遵循的‘道’,将如何化解人类因发展而催生的无尽贪婪,与我们盖亚母亲有限的承载力之间,这个最根本的矛盾?”
来了!
他妈的,他带着哲学终极辩题,微笑着走来了!
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孙连城身上。
就连乌蒙和卡隆博的眼神里,都充满了紧张和期待。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仿佛有几百只蚂蚁正在上面开运动会。
矛盾?什么矛盾?我只知道上班摸鱼和下班打游戏之间的矛盾!
他完全听不懂诺亚在说什么狗屁。
但他知道,他不能输,至少气势上不能。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面部肌肉放松,摆出了他那套已经熟极而流的“神启”姿态。
一分钟。
两分钟。
足足五分钟过去了。
会议室内,落针可闻。
诺亚脸上那如沐春风的微笑,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他准备好的一整套,关于循环经济、可持续发展、乃至人类学困境的辩论逻辑,全都堵在嗓子眼,就等孙连城接招。
可这个人……他好像睡着了?甚至还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就在诺亚的耐心即将告罄时,孙连城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眼神,空洞,悠远,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刚刚从银河系的尽头进行了一次长途漫游,还没完全返回躯壳。
他没有回答诺亚的问题,只是看着天花板上那只迷路的飞蛾,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轻轻吐出四个字:
“地球很大。”
全场一愣。
“我们……很忙。”
这是什么回答?
诺亚的眉头细微地动了一下,他试图将话题强行拉回自己的逻辑轨道:“先知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积极寻找解决方案……”
“它自己会转。”孙连城直接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神游被凡人打扰后的不耐烦,“我们为什么要管它?”
轰!
这句话,像一颗在绝对安静环境中引爆的震撼弹,把诺亚精心构筑的所有逻辑前提,轰得粉碎。
这就好比你写了一篇万字长文,引经据典,准备和人辩论宇宙的起源与终极意义。
结果对方听完,回了你一句:“关我屁事?”
这天,彻底聊死了。
“您的意思是……放任自流?”诺亚的优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情绪。
孙连城转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的慈悲。
他缓缓站起,走到窗边,指着外面一株快要枯萎的野草,和旁边一株刚刚破土的新芽。
“花开,花谢。”
“人生,人死。”
他悠悠道,“地球,也有它自己的节奏。偶尔发个烧,长个痘,都是正常的。你们这些凡人,总想着给它灌药、开刀,还给自己贴上‘净化’的标签,感动自己。”
他猛地转过头,盯着诺亚,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别去打扰它。”
这套组合拳打出来,诺亚彻底懵了。
他所有的理论,都建立在“人类有罪,必须救赎地球”这个核心前提上。
可眼前这个“先知”,直接釜底抽薪,把他的前提给掀了!
他的理论,就像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了真空里,连一点回响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伊莎贝尔,如同一个最完美的捧哏,站了出来。
她用一种冰冷的、带着审判意味的语气,为孙连城这套“躺平神论”做着注解。
“先知的意思是,‘盖亚之手’所推崇的干涉主义,本身就违背了真正的自然法则。”
“你们用人类狭隘的傲慢,去定义什么是‘净化’,什么是‘拯救’。你们的行为,才是对盖亚母亲最大的亵渎。”
“真正的‘道’,是观察,是等待,是顺势而为。而不是像你们这样,自以为是地扮演上帝。”
这番话,如同晨钟暮鼓,瞬间敲醒了那些还在摇摆的酋长。
对啊!
我们敬畏自然,但我们从未想过要去“管理”自然!这个外乡人,凭什么跑到我们的土地上,定义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对是错?
一瞬间,酋长们看着诺亚的眼神,从之前的些许认同,变成了赤裸裸的警惕和敌意。
诺亚的脸色,终于挂不住了。
他知道,今天的思想渗透,彻底失败。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孙连城,那个始作俑者,正一脸悲天悯人地看着窗外一群搬家的蚂蚁,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只是在陈述一个蚂蚁也会懂的简单道理。
诺亚重新堆砌起优雅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再也到不了眼底。
他对着孙连城再次鞠躬,转身离去。
在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冲着孙连城留下一个诡异的微笑。
“言语,或许无法说服您。”
“那就让盖亚母亲,亲自向您展示它的愤怒吧。”
第二天清晨。
一声女人凄厉到撕裂黎明的哭喊,划破了坎巴的宁静。
紧接着,是成百上千人汇集而成的、如同潮水般的惊呼与哀嚎。
孙连城被惊醒,跌跌撞撞冲出板房,只看到无数人正疯了一般冲向坎巴国内最大的水源地——月亮湖。
他跟着人群挤到湖边,只看了一眼,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曾经清澈如镜、被誉为“坎巴之泪”的湖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黏稠、如同死尸皮肤般的墨绿色。
成千上万条鱼,翻着白花花的肚皮,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湖面,散发着一股令人当场作呕的、混杂着腐烂与化学药剂的腥臭。
盖亚的“愤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