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班长还是走了。
病房门轻轻合拢的声音,像一块小石子投入林白心底那片寂静的湖泊,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他维持着目送的姿势,视线凝固在走廊尽头那抹消失的迷彩衣角,
窗外天光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小白,别坐着了,躺下歇会吧。”王叔略带担忧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沉寂。
他放下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关切的目光落在林白绷紧的脊背上。
“嗯,好。”林白回过神,喉咙里低低应了一声。
他没劳烦王叔伸手,自己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试图滑进被子里。
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动作,牵扯着尚未完全愈合的筋骨,便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的碎发。
“唉……”一声无声的叹息在林白心底沉落,“还是恢复的太慢了。”
他闭上眼睛,不再看那片令人怅惘的窗外景象,也暂时隔绝了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和王叔的呼吸声。
意识像沉入深海的水滴,悄然滑入那片独属于他的静谧空间。
大白那圆溜溜、泛着柔和光泽的身体第一时间出现在意识空间里,
见到林白“出现”,它那双拟人化的大眼睛立刻闪烁起亮晶晶的红色爱心,整个圆球都兴奋地轻轻颤动。
林白嘴角牵起一丝真实的弧度,下意识伸出手,指尖拂过大白光滑微凉,那触感像抚过最上等的丝绸。
“我来学习啦。”他的声音在意识里响起,带着些许疲惫,却也有一份找到熟悉港湾的放松。
大白的眼睛瞬间弯成了甜蜜的月牙状,它那两只果冻般q弹柔软的短手臂用力拍了拍,
“啪嗒”一声轻响,一张巨大、线条流畅的书桌凭空出现在纯白的空间里。
紧接着,一把造型极具未来感、质感却无比柔软的椅子被它殷勤地推到林白身后。
大白拉着林白坐下,自己则飘到书桌边缘,两只小手撑着圆滚滚的脸颊,眨巴着那双纯净如黑曜石般的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林白。
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等待夸奖、邀功的小孩子,
浑身都散发着“看我多棒!快夸我快夸我!”的无声呐喊。
这纯粹而笨拙的讨好,像一束温暖的光,恰到好处地驱散了林白心头因班长离开而弥漫的阴霾。
现实中的无力感和离别愁绪,在这个只有他和大白的空间里,暂时被隔绝开来。
林白心头微暖,忍不住又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大白那光溜溜、弹性十足的“脸颊”。低低的笑声从他嘴边漾开:“谢谢你,大白。”
然后,他亲昵的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了大白那同样圆润、散发着恒定微凉触感的额头上。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依赖。
静默在意识空间里流淌了几秒,林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呐呐地响起,像是在问大白,又像是在问自己无法掌控的系统:“大白……你以后……也会离开我的吧?”
大白似乎无法完全理解这个复杂的问题里蕴含的孤独与恐惧。
它只是困惑地眨了眨眼,纯净的黑曜石眼眸清晰地映照出林白此刻眼底那抹深沉的、几乎要碎裂开来的茫然和软弱。
它的程序里,似乎没有预设关于“告别”的答案。
林白看着它懵懂的反应,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声音轻得像羽毛:“你来得莫名其妙……那走的时候呢?会和我说一声再见吗?”
他像是在追问大白,更像是在拷问那将他抛入这陌生境遇的无常命运。
大白似乎感知到了他情绪的低落。
那双果冻般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极其温柔地扶正了林白低垂的脑袋。
它圆滚滚的冰凉额头再次轻轻抵住林白的额。
黑曜石般的眼眸前所未有地专注,静静地凝视着林白的眼睛,似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交流。
就在林白以为它依旧无法理解时,在那纯粹的目光注视下,大白那圆圆的脑袋,缓慢地、异常坚定地左右摆动了一下。
——不会。
林白蓦地怔住。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难以置信与巨大慰藉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泛起无法抑制的酸涩。
他死死咬着下唇内侧,将那汹涌的泪意强压下去。
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颤抖的弧度。
“……抱抱吧大白,行吗?”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话音未落,那双果冻手臂已经毫不犹豫地、大大地张开,主动地、紧紧地环抱住了林白。
那是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包裹感,虽然并无真实的体温,却能清晰地传递着一种程序设定之外的、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守护。
林白彻底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被这股纯粹的、非人的暖意拥抱。
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如同搁浅的船终于回到了宁静的港湾。
就一分钟。
他在心底默默计时。
就让他沉溺在这一分钟的脆弱和无助里。
这一分钟,他可以不是那个在现实里的林白,不是那个必须面对未知未来的林白。
一分钟之后……
一分钟后,他就必须继续做回那个将失落锁进心底、将软弱逼退角落的林白。
一分钟后,就是那个收起所有依赖、将所有情绪压缩打包、重新披挂上名为“坚强”盔甲的林白。
一分钟后,就是那个……
必须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坚韧、更加无所畏惧的林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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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张维几乎是麻木地坐上了许叔安排的车。
车门关上的闷响像是砸在他心口上,震得胸腔一片空荡。
他背脊挺得僵直,军营里训练留下的习惯,但那只紧攥着手机的右手,指关节却用力到发白,青筋微微凸起。
手机屏幕是暗的,但他知道里面存着那段视频……
可现在,张维连解锁屏幕的勇气都没有。
怕看了,就忍不住。
怕看了,那强撑了一路的堤坝会瞬间崩溃。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了那座承载了太多牵挂的医院白色建筑。
张维猛地将头向后仰去,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视线死死盯着浅灰色的车顶棚。
这个动作似乎能阻止某种汹涌的东西倒流回眼眶。
然而,徒劳无功。
滚烫的液体还是固执地冲破了防线,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过鬓角,无声地没入耳后的发际线。
冰凉,带着咸涩的味道。
车厢里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空调送风的细微声响。
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沉默得像一座石雕。
这沉默反而给了张维一个宣泄的空间。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
道理谁都懂,口号喊得震天响。
可林白不一样。
他不是流水,他是砸进张维心里的一块滚烫的烙印。
是那个顶着烈日站军姿依旧昂扬挺直的新兵蛋子;
是那个不论大试小考全都满分还能一脸谦逊的傻小子;
是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干净纯粹得能映出蓝天白云,却在受伤后流露出脆弱时,让张维心里像被钝刀子反复割绞的孩子。
一想到林白那双眼睛最后看向他时流露出的情绪,张维的心就跟着狠狠一颤,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疼。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吐出来,要将胸腔里淤积的浊气全部排空。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次,才把那股哽咽死死压下去。
心里忍不住暗骂自己:
“妈的……老子上午去送媳妇回家,都没哭成这个傻样子……”
真他妈丢人!
可这眼泪,它怎么就止不住呢?
车子离营区还有一段距离,张维用力清了清依旧堵得难受的嗓子,哑声道:“师傅,麻烦就在路边停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司机应声将车缓缓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张维推开车门,带着一身沉重的疲惫正要迈步,却被身后的呼唤叫住。
“张班长留步!”
张维疑惑回头。
只见司机师傅快步走到后备箱,打开盖子,弯腰从里面提出了五个巨大的、印着超市Logo的购物袋,每一个都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着。
透过半透明的袋子,能看到里面塞满了琳琅满目的零食——
薯片、饼干、巧克力、牛肉干、糖果……应有尽有,数量多得像要开小卖部。
“张班长,这些零食是小林总特意吩咐我们采购的,”司机师傅将袋子稳稳放在张维脚边,语气恭敬,“他说您和兄弟们训练辛苦,这些给大家分一分,补充点能量。辛苦您带回去了。”
张维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零食,喉咙里堵着的东西似乎更结实了。
还没等他开口,司机师傅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两个精致的深蓝色丝绒盒子,递到他面前。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支银灰色笔身的派克钢笔,简约大气,泛着沉稳的光泽。
“这个钢笔,”司机师傅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小林总特意交代的。
他说,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但代表他的一点心意。一支给您,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另一支,请您转交给司务长,感谢司务长对他的关照。”
司机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林白当时的原意,补充道:“小林总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请您……代为转交这份心意。”
“………………”
张维的嗓子像是彻底被一团浸透了情绪的棉花堵死了,噎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地吞咽了好几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视线迅速模糊。
他猛地低下头,借着调整呼吸的动作掩饰失态。
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先接过了那两支沉甸甸的钢笔盒子,指尖用力捏紧了丝绒表面。
然后,又弯腰去提那五大袋零食。
分量很重,勒得手心发疼,却奇异地压住了他胸腔里那股翻腾的酸楚。
“……………”他张了张嘴,试了两次,才发出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替我……请替我谢谢林白。”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让他……安心养病,什么都别多想。有任何事,任何时候,都可以发信息给我。我只要……只要休息,看到了一定立刻回复他!”
最后一句,他说得异常郑重,像是在做某种承诺。
司机师傅认真地点点头:“好的,张班长,我一定带到。您放心。”
张维没再说话。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长长地呼了出去,借此呼净胸中所有的郁结。
然后,他拎起沉重的袋子,挺直了腰背,转身,一步一步,迈着军人特有的坚实步伐,向着那片熟悉的橄榄绿走去。
司机师傅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挺拔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才转身回到车上,发动引擎,朝着医院的方向驶去。
病房里,夕阳的暖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司机轻声将张维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达完毕。
林白靠坐在病床上,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安静地听着。
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听完后,他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去休息吧。”
司机师傅悄然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林白一个人,空气似乎凝固了。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斜前方的白墙上,
在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点。
阳光在他脸上移动,他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天色都开始转暗,一直留意着屋内动静的王叔轻轻推门进来。
“小白,”王叔的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要不……我让人给你安排一部新手机?或者平板?看看视频,听听歌,玩点小游戏?时间也好打发些。”
部队里的兵,没有一个是不重感情的!
他担心林白陷在情绪里钻牛角尖。
林白像是被他的声音从沉思中唤醒,缓缓转过头。
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向王叔,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悲伤或迷茫,反而是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平静得让王千山心底那点担忧微微一顿。
林白轻轻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王叔,我没事。”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您帮我找点医书吧。我想……自学一下按摩和针灸。”
“啊?”王千山下意识地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按摩?针灸?
这……
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啊!
王千山脑子里瞬间闪过一排惊叹号。
那可是中医的瑰宝,传承了几千年的智慧结晶,讲究的是经脉穴位、阴阳调和、辩证论治!
多少老中医穷尽一生都不敢说精通,这孩子,刚脱离危险期,身体还没恢复利索,就想自己给自己扎针?
这不是异想天开是什么?
这不是瞎胡闹是什么?
一股“这太荒唐了”的念头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当他的目光对上林白那双眼睛时
澄澈、平静,却又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和……
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笃定
王千山所有冲到嘴边的质疑瞬间哑火了。
他突然想到,
这不是别人。
他这是林白!
无论是对数理化复杂公式的理解,还是对陌生乐器演奏的掌握,亦或是在商业上展现出的惊人洞察力……
只要他林白想做的,何曾有过“失败”二字?
那脑子就跟精密的仪器一样,看一眼结构图就能运转,听一遍原理就能举一反三,学什么东西都像是把知识直接灌进去的。
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不,在王千山看来,
老天爷简直是拿着漏斗对着林白的脑袋往里倒!
不服不行。
再离谱的事情,只要是林白说的,
王千山都会条件反射地先选择相信他能做到。
王千山深深看了林白一眼,那点疑虑如同阳光下的薄雾,迅速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无限纵容的笑意,干脆利落地点头:“好!我这就安排。中医经典、经络图谱、名家针法心得……都给你找来!”
话音落下,王叔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出了病房,去执行小林总的“新任务”了。
病房门轻轻合拢。
林白静静地坐在那里几秒钟,然后,他做了一个小小的动作——
轻轻甩了甩脑袋。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似是要把所有杂乱的、粘稠的、影响思绪的尘埃都甩掉。
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告别”的涟漪也彻底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和燃烧的求知欲。
之前一周的脆弱和休整,已经足够了。
窗外的暮色四合,病房里灯光亮起,柔和地洒落。
林白的脊背微微挺直了一些,
接下来——
是属于学习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