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蝶屋的瓦片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几乎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
蝴蝶忍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就着昏黄的灯火批阅文件,笔尖在纸上游走,却似乎总也集中不了精神。
窗外的雨声搅得她心绪不宁,一种莫名的烦躁感萦绕在心头。
而此刻,在后山那座孤零零的坟茔处。
湿透的泥土突然松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只苍白、沾满泥泞的手,猛地从坟包中破土而出,五指张开,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怒气,直直地指向阴沉的天空!
棺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带着十足恼火的咒骂,穿透了泥土和雨幕:
“哪个畜生把我埋了!!!”
话音落下,那只手用力扒开周围的泥土,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迟缓。
过了一会儿,坟土被更大范围地拱开,一个浑身沾满泥水、狼狈不堪的身影,艰难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他瘫坐在泥泞中,大口喘着气,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泥,露出底下那张虽然苍白却充满生气的脸——
正是那个被认为早已“悲伤过度,心脉断绝而亡”的家伙。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抬头望着瓢泼大雨,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窝火:
“不是,什么情况?!真以为我死了啊?!”
他瘫坐在泥泞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掉身上的泥土,露出底下那张属于“波波塔塔维奇”的、带着点滑稽和无奈的脸。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狼狈,又抬头望了望哗啦啦往下倒的雨,嘴里嘟嘟囔囔:
“不是……就神游几天,散心去了吗?有必要吗?!直接给我埋了?!”
他简直无法理解这群人的脑回路。他只是暂时封闭了大部分生理机能,让意识去更高维度的层面“度了个假”,梳理一下那些快把他撑爆的情绪——
毕竟上次哭到七窍流血实在有点丢人。怎么一回来,连“家”都让人给扬了?还立了块坟头?!
目光扫到坟前那块石碑上,那条被雨水浸透、颜色变得深沉的厚围巾突兀地映入眼帘。
他愣了一下,伸手把围巾扯了过来,入手是沉甸甸、湿漉漉的触感,针脚虽然不算完美,却织得异常紧密,能感受到织它的人倾注的心意。
(……这是……)
他捏着湿透的围巾,脑海里瞬间闪过蝴蝶忍跪在坟前,一边掉眼泪一边给他围上,还念叨着“怕你冷”的画面。
(……完了。)
刚才那点因为被活埋而升起的小脾气,瞬间被一股更大的、名为“心虚”和“完蛋了”的情绪取代。
他拿着那条湿淋淋的围巾,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虽然没什么用)。
脸上瞬间切换成“波波塔塔维奇”那副怂怂的、带着点讨好意味的表情,唉声叹气地朝着蝶屋的方向走去:
“哎呀呀……这下可闯大祸了……” “
算了算了……还是赶紧去认错吧……”
“希望老板娘……能看在围巾的份上……下手轻点……”
他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那狼狈的背影在暴雨中,颇有几分自作自受的凄凉。
他浑身湿透、沾满泥泞,手里还拎着那条吸饱了雨水、沉甸甸的围巾,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慢吞吞地朝着蝶屋主建筑走去。
雨声很大,但似乎掩盖不住某种诡异的寂静。
先是巡夜的队员看到了他,手里的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张大了嘴巴,手指颤抖地指着他,像是见了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紧接着,更多的窗户被推开,更多的门被拉开。听到动静的队员们、护理人员、甚至是几位尚未休息的“隐”的成员,都探出头来。
当看清雨中那个蹒跚的身影时,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那是……) (……先生?) (……鬼?) (……复活了?!)
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上前询问。整个蝶屋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在耳边。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用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茫然、以及一丝恐惧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个在雨中缓慢移动的身影。
他走得很慢,似乎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也可能是在酝酿着待会儿该如何“认错”。
泥水从他身上不断滴落,在他身后留下一串蜿蜒的、狼狈的痕迹。
他就这样,在无数道呆滞、惊恐、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如同一场荒诞的默剧主角,一步一步,朝着蝴蝶忍办公室的方向挪去。
没有人阻拦,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哭泣。极致的震惊,让所有人都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剩下懵然的注视。
……
……
……
他站在蝴蝶忍办公室的门外,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衣角不断滴落,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泥水。
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灯火,却像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
(怎么办……) (说我去更高维度散心思考人生了?) (说我只是睡着了没醒过来?)
所有的借口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都显得无比苍白和欠揍。
他想起她跪在坟前哭泣的样子,想起那条湿透的围巾,心一横。
(算了!不管了!) (横竖都是死,霸道一点得了!)
他深吸一口气,后退半步,然后猛地抬起脚——
“砰!!!”
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踹开,重重撞在后面的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顶着满脸的泥水,浑身湿漉漉、脏兮兮地站在门口,像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流浪汉,却努力挺直腰板,用尽全身力气,摆出最理直气壮的表情,朝着屋内那个必然被惊动的身影,大声吼道:
“老板娘!我休假回来了!”
声音洪亮,甚至盖过了门外的雨声。
这一刻,所有的愧疚、心虚,都被这故作嚣张的姿态强行压了下去。
只是他那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闪烁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安。
门被踹开的巨响并没能让伏案工作的蝴蝶忍抬起头。
她只是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继续在文件上书写,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这几个月里,她出现过太多幻觉了。
有时是听见他在后院和炼狱先生高声谈笑,有时是感觉他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有时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戴着那张滑稽面具,用波波塔塔维奇的声音抱怨工作太多。
起初她会激动地回头、寻找,但每一次都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渐渐地,她便习惯了。习惯到连心都不会再因这些幻象而加速跳动。
此刻,听着那声熟悉的、故作嚣张的“老板娘!我休假回来了!”
闻着空气中突然弥漫开的、混合着泥土和雨水的湿冷气息(连嗅觉都开始欺骗自己了吗?),她只是在心里淡淡地想:
(这次的幻觉……还挺逼真的。连踹门的声音都模仿了。)
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用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如同对着空气般回应道:
“嗯,知道了。休假单放在桌上就好,记得把门带上。”
语气平常得像是在对待任何一个汇报归来的队员。
然后,她继续低头,批改着那份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将门口那个浑身滴着水、目瞪口呆的身影,彻底当成了又一个心碎后产生的、无关紧要的幻影。
他看着她平静得近乎麻木的侧脸,听着她那将自己完全归为“幻觉”的话语,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故作嚣张的气焰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沉甸甸的内疚和心疼。
他轻轻关上门,将喧闹的雨声隔绝在外。办公室里只剩下灯火摇曳的细微声响。
他没有再试图用夸张的表演,只是站在原地,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明明……才没几个月不见。”
“可你好像……变了好多。”
他的目光落在她明显清减的肩膀和带着疲惫的侧影上,“瘦了……精神也很不好……”
他深吸一口气,那声道歉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若千钧: “……对不起。”
蝴蝶忍握着笔的手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在分辨这个“幻觉”与以往有何不同。
过了好几秒,她才用一种带着淡淡无奈和恳求的语气,轻声回应,像是在对脑海中的影子说话:
“好啦……我知道是幻觉。”
“真为我好的话……就不要再出现啦……”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装出来的轻松,尾音却泄露了哽咽的迹象。
“我……就快忍不住要哭了哦。”
她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驱散”幻觉——告诉自己那是假的,请求它离开,以免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再次崩塌。
她已经是那样了。
习惯了他的“存在”,也习惯了“驱逐”他。
将真实的他,当成了又一个需要被理智压制的幻影。
他缓步走到她身边,没有惊动她,只是将那条湿透后变得格外沉重、却依然能看出手工痕迹的围巾,轻轻放在了她桌案的角落。
“很暖和。”
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雨水的湿气,和一种试图传递真实感的小心翼翼。
布料接触桌面的细微声响,和那过于清晰的、带着水汽的“实物感”,让蝴蝶忍的笔尖再次停顿。她甚至能闻到围巾上沾染的、泥土和雨水的气息。
这幻觉……未免太具体了。
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牵了牵嘴角,露出一抹苦涩又自嘲的弧度,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她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继续倾诉着只有“幻觉”才会听到的心事:
“嘿……” “我最近……越来越想你了。”
“你说……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相思病啊?”
“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发呆……然后,莫名其妙地……就想哭。”
她像是在开玩笑,语气轻飘飘的,但那压抑的哭腔却再也掩饰不住,话语的尾音已经带上了细微的颤抖。
她甚至抬起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真的在隐隐作痛。
她依旧固执地认为,这只是她病态的思念产生的又一个过于真实的幻听与幻视。
她对着这个“幻影”,说出了绝不会对活人吐露的、最脆弱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