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十天。
新希望城中央纪念广场,那座刻满了五十年间所有牺牲者名字的黑色石碑下,摆满了东西。
不是鲜花——这个时代鲜花早已是奢侈。摆着的是一张张泛黄的照片、一枚枚生锈的军牌、一本本边角磨损的日记、甚至还有褪色的布娃娃、缺口的陶碗、断了弦的吉他。人们默默走来,把自己最珍贵、却带不走的东西放在碑前,像是把一部分灵魂留在这片即将永别的土地上。
沈淑华的轮椅停在碑前。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粒干瘪的麦种。
“废土纪年十七年,”她对着石碑,像对着老朋友说话,“我从一个死人手里找到的。那人饿死在避难所门口,怀里就揣着这包种子。我种了三十年,一代一代选育,才有了后来养活半个希望堡的抗辐射小麦。”
她把种子轻轻撒在碑座周围。
“带不走了。”她摸着石碑冰凉的表面,“新家园的土壤、光照、辐射水平都和这里不一样,这些种子去了也活不了。就留在这儿吧……万一……万一以后还有人来呢?”
陈海站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水壶。那是废土时代他的全部家当,跟着他跋涉过上千公里,在干渴到濒死时,壶底最后一口水救过他的命。
他拧开壶盖,把里面早已蒸发殆尽、只剩一点水垢的壶底朝向天空。
“敬你,”他哑着嗓子说,不知是在对水壶说,还是对这片土地,“还有敬所有死在这条路上的人。”
水壶被轻轻放在麦种旁边。
两人沉默地待了一会儿,然后陈海推着轮椅,缓缓离开。他们要去“安置中心”报到了——那是落选者们最后十天统一居住的地方,十天后,他们将在那里接受注射,在无梦的长眠中结束一生。
路上,他们经过曾经的希望堡旧址。那里现在是一片被精心维护的遗址公园,模拟着五十年前那座庇护所的样貌:低矮的混凝土围墙、生锈的铁丝网、歪斜的了望塔。一群孩子——都是获得了登船资格的幸运儿——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
“这里就是元首江辰第一次来到希望堡时,击退尸潮的地方。”年轻的女老师指着一段围墙讲解,“当时他只有一把自制的长矛,却守住了大门三个小时,等来了援军。”
孩子们睁大眼睛,努力想象那个传奇的场景。
沈淑华停下轮椅,远远看着。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孩子脸上——最小的不过五六岁,最大的也就十二三岁。他们将在新家园长大,结婚,生子,老去。而关于地球、关于太阳系、关于这场逃亡的一切,最终会变成他们课本上遥远的故事,变成子孙后代半信半疑的传说。
“值得吗?”她突然问。
陈海没回答。他只是看着那些孩子中的一个——一个小女孩正踮起脚,试图触摸围墙上的一道弹痕。那是江辰当年用步枪点射时留下的。
“我小时候,”沈淑华继续说,“我奶奶给我讲她奶奶的故事,讲旧世界怎么繁华,怎么一夜之间就没了。我当时不信,觉得是老人编的童话。”她笑了笑,笑容里有泪光,“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变成‘很久很久以前’了。”
陈海握紧轮椅的把手,指节发白。
“但至少,”他最终说,“他们还有‘很久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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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地球同步轨道,“望乡”空间站。
这是专门为告别期建造的观景平台。巨大的弧形观景窗外,地球像一个蓝白相间的琉璃球,在漆黑的宇宙背景中缓缓旋转。云层下,大陆的轮廓依稀可见——那是亚洲,那是北美洲,那是曾经人类文明的摇篮。
观景厅里挤满了人。都是获得了登船资格、即将离开的人。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航行服,沉默地站在窗前,看着那个孕育了整个人类种族、却即将被永远抛在身后的星球。
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三岁的儿子,指着窗外:“宝宝看,那是地球。那是妈妈和爸爸出生的地方。”
孩子懵懂地看着,小手贴在玻璃上:“我们要去的新家,也有这么漂亮吗?”
女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她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新家园到底什么样——根据漂流者数据模拟,虚无海边缘可能存在规则稳定的“孤岛”,但那只是理论,只是可能性。
可能有一片适合生存的星空。
也可能只有永恒的荒芜。
“会有的。”她最终抱紧孩子,像是在说服自己,“一定会有的。”
旁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科学家跪了下来。他脱下眼镜,额头抵着观景窗的玻璃,肩膀剧烈颤抖。他一生研究了七十二年地球生态,出版了四百多篇论文,参与了十七次环境改造项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脚下这颗星球的每一道伤疤、每一次喘息、每一次微弱的心跳。
而现在,他要抛弃她了。
像抛弃一个病入膏肓的母亲。
“对不起……”老科学家泣不成声,“对不起……我们没治好你……我们没能救你……”
他的哭声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流泪,开始抽泣,开始对着地球说出最后的道歉、最后的告白、最后的告别。
整个观景厅被淹没在悲恸的海洋里。
而在控制室,雷娜通过监控看着这一切。她的表情像戴着一张石质面具,没有任何波动。但她的手放在控制台上,指甲深深抠进金属表面,留下五道清晰的白痕。
“元首,”副官低声汇报,“全球三十八个安置中心,目前自愿报到人数已经超过……一千九百万。是预计落选者总数的百分之八。”
雷娜闭上眼睛。
一千九百万人。他们本可以赖在家里,可以抗议,可以暴动,可以试图抢夺登船资格——但他们选择了走进那些被称为“临终旅馆”的建筑,安静地等待死亡。
因为相信这是必要的。
因为相信活着的人会带着他们的记忆走得更远。
“沈淑华女士和陈海先生已经抵达第七安置中心。”副官继续汇报,声音有些发颤,“他们……他们拒绝了单人套房,选择了十六人间。沈女士说,最后的日子,想和人多待待。”
雷娜睁开眼,调出第七安置中心的监控画面。
那是一个宽敞的大厅,摆着简单的床铺。沈淑华坐在轮椅上,正在给同屋的几个人讲故事——讲废土时代第一次看到绿色嫩芽时的狂喜,讲希望堡第一次点亮电灯时的泪水,讲江辰站在城墙上说“我们要活下去”时的那个黎明。
听众里有老人,有残疾人,有患了绝症的青年。他们围坐在沈淑华身边,像孩子听祖母讲睡前故事一样安静。
陈海在角落里,用他仅剩的三根手指,笨拙地削着一个苹果。苹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不断裂的螺旋——这是废土时代流传下来的手艺,据说能把好运延续下去。他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分给房间里的每个人。
“吃吧,”他哑着嗓子说,“最后的地球苹果。新家园……可能没有这个味道了。”
监控画面前,雷娜的副官转过头,肩膀微微耸动。
雷娜没有转头。她只是盯着画面里沈淑华的笑容,盯着陈海颤抖的手,盯着那些分食苹果的人脸上平静的表情。
然后她关掉了监控。
“通知林薇博士,”她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锚定仪式’的最终方案,我需要她在二十四小时内确认。”
“是。”
副官离开后,雷娜一个人站在控制室里。她调出地球的实时影像,放大,再放大——掠过海洋,掠过山脉,掠过那些曾经的城市废墟,最终定格在一片区域。
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废土纪年三年,一个被掠夺者洗劫过的小型避难所。她母亲用身体护住她,死在乱刀之下。她父亲拖着断腿爬了三天,把她送到希望堡的哨站门口,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时她五岁。
记忆里只有血的颜色,和父亲最后那句话:“跑……活下去……”
她活下来了。活了六十二年。从废墟里的孤儿,到铁拳的战斗队长,到联邦的国防部长,再到现在的元首。她带领人类打赢了废土统一战争,打赢了低语者防御战,现在要带领他们逃亡。
但她从未回去过那个避难所。
一次都没有。
不是不想,是不敢。她怕看到那里早已什么也不剩,怕连记忆中最后一点关于“家”的痕迹都被时间抹平。
而现在,连逃避的资格都没有了。
整个星球都将变成回忆。
雷娜调出坐标,向地面发出指令:“派遣一架穿梭机,去这个位置。取一捧土回来。要地表以下三十厘米的,没有被辐射尘污染的原始土壤。”
指令被执行。两小时后,一个密封的样本罐送到了她手里。
罐子很轻,里面的土壤大约只有两百克。她打开密封盖,伸手进去,抓起一把。
土是深褐色的,带着潮湿的气息和淡淡的腥味——那是生命腐烂后又重生的味道,是地球独有的味道。
她紧紧攥着那把土,指甲陷进泥土里。然后她低下头,把额头抵在拳头上,像在行一个最古老的礼。
泪水终于砸了下来,滴进土壤里,瞬间被吸收,消失不见。
“对不起,爸,妈……”她声音嘶哑,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嚎,“我没能守住……我没能守住我们的家……”
控制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所以她允许自己哭了五分钟。
只有五分钟。
然后她擦干眼泪,把土壤重新装进样本罐,密封好,贴上标签:“地球-原生土壤样本-001号”。这将是她个人带上船的、唯一一件私人物品。
她将带着父母的坟土,走向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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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第三天。
林薇的实验室里,所有仪器已经关闭。她站在房间中央,身上连接着数十条神经接口线缆。银灰色的右眼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屏幕,左眼的几何图案缓慢旋转,像在倒计时。
屏幕上显示着锚定仪式的最终流程。
第一步:意识剥离。用高能规则场将她的意识从肉体中完整提取,转化为纯信息态。
第二步:载体固化。将意识信息注入特制的“规则水晶”——那是用戴森球核心材料打造的人造结构,能承受高维存在的冲击。
第三步:引擎对接。把规则水晶安装到引擎核心,启动锚定程序,建立永久连接。
整个过程预计持续七十二小时。期间她会保持清醒,感受意识被一寸寸抽离肉体的痛苦,感受自己被固化在水晶里的禁锢,感受与引擎核心融合时那种被撕裂又重组的折磨。
而在锚定完成的那一刻,“咀嚼者”留在她意识里的污染印记将被激活,她的反向污染计划将自动启动。
要么炸伤那个掠食者。
要么……把自己变成它的一顿美餐。
林薇调出个人终端,开始录制最后的信息。不是给雷娜的——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也不是给江辰的——她知道那个人如果回来,自然会明白一切。
是给她自己的。
给那个四百二十七年前,在旧世界实验室里第一次接触量子物理的年轻女孩。
“林薇,”她对着录音界面说,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如果你能听到这个——不,你听不到了。因为当这个录音被播放时,我已经不存在了。”
她顿了顿:
“但我还是想说:你这辈子,值了。”
“你见过文明最璀璨的样子,也见过它摔得最碎的样子。你爱过一个人,虽然没能陪他走到最后。你守护过一些东西,虽然最终还是没能守住。”
“你当过科学家,当过战士,当过叛徒,当过英雄——虽然这些标签都没什么意义。”
“你痛苦过,绝望过,疯狂过,也……幸福过那么几次。”
“够了。”
她看着实验室里的一切,看着那些她亲手设计的仪器,看着墙上挂着的、江辰当年画的第一张戴森球草图——那是用炭笔在废纸背面画的,线条粗糙,却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天真。
“最后,”她轻声说,“帮我个忙。如果……如果真的有轮回,有来世,有平行宇宙之类的东西——”
她笑了:
“让我去一个不用这么累的世界。让我当只猫,或者当棵树。或者……就当个普通人,上个普通的班,爱个普通的人,生个普通的孩子,然后普通地老死。”
录音结束。
她按下发送键,把这段录音设定为锚定完成后七十二小时,自动发送到联邦公共数据库。没有加密,没有权限限制,任何人都可以听。
算是她留给文明的……最后一点私心。
做完这一切,她拔掉了身上所有的线缆。金属接头从皮肤上剥离时发出轻微的嗤响,留下十几个红色的圆形印记。
她走到窗边。窗外是忙碌的船坞,是正在合拢的奥尔特护盾,是缓缓移动的行星,是那颗已经开始加速旋转、发出低沉嗡鸣的太阳。
还有三天。
三天后,她将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成为燃料的一部分。
成为……可能存在的、新世界基石的一部分。
“江辰,”她对着星空说,虽然知道他听不见,“我这边差不多了。你那边……抓紧啊。”
左眼的几何图案突然剧烈闪烁了一下。
像是在回应。
又像是在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