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天,是不是就能教他们用同样的废铁,造出别的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赵雷的脊椎骨寸寸上爬,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不行!陈老,这东西和一把装了消音器的土铳有什么区别?它同样能废掉人一条腿,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质问掷地有声,身后那些刚刚平复下来的队员们,眼神也再度锐利起来。
是啊,一把无声的武器,在某些层面上,比一把会响的枪更加阴险和致命。
然而,陈牧甚至没有回头看他。
他只是佝偻着背,用那根充当拐杖的特制金属棍,轻轻敲了敲那具捕兽夹狰狞的钢齿。
“咔。”
一声清脆的机械咬合声,短促而冰冷,完全不同于枪械的轰鸣。
“它不会响。”陈牧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缓缓流淌,仿佛在陈述一个最朴素的真理,“可猎物踩上去,会疼。”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赵雷紧绷的面孔。
“赵教官,疼,比死好。”陈牧一字一顿地说道,“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疼,至少还能谈条件,还能长记性,还能知道害怕。”
他抬起手,用那根金属拐杖指向远处高墙上模糊的巡逻身影,“你们,靠你们制定的规矩活着。但他们,”他的拐杖画了一个圈,圈住了所有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绝望与挣扎的村民,“他们,是靠本能活着。”
“规矩,压不住饿到极致的肚子。当本能咆哮时,你不能指望用一张纸去堵住他们的嘴。你得给他们的本能,划上一条线,一条让他们感到疼,却又不至于彻底疯狂的线。”
赵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无法反驳。
因为他知道,陈牧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末世里用鲜血和白骨换来的铁律。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聚落的黄昏!
“啊——!我的腿!我的腿!”
声音来自西边的山坡,那里是新开垦的荒地。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赵雷脸色剧变,立刻带人冲了过去。
村民们也骚动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每一个人。
当他们赶到时,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倒在地上,他的右小腿被一个刚刚仿制出来的、做工粗糙的捕兽夹死死咬住。
钢齿深深嵌入皮肉,鲜血已经染红了裤腿和周围的泥地。
几个村民正在手忙脚乱地试图掰开夹子,却因为结构不熟,越用力,夹子咬得越紧。
“陈牧!你这个杀人凶手!”少年的父亲,一个壮硕的汉子双眼赤红,他一把推开赵雷的队员,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状若疯虎地冲向刚刚赶到的陈牧。
“你说这玩意儿是活路?这就是你给我们的活路?!”
“杀了他!他害了石头!”
人群的怒火被瞬间点燃,比之前那次更甚。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被羞辱的愤怒,而是亲人受到伤害的切肤之痛!
数十根火把举了起来,将陈牧那佝偻的身影映照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被这股愤怒的浪潮吞噬。
赵雷心头一紧,正要下令强行隔开人群,却看到了一幕让他呼吸都为之停滞的景象。
面对着汹涌而来的愤怒人群,面对着那根即将砸到头顶的木棍,陈牧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蹲下身,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从身旁的废料棚里摸出一块砂纸和一片薄薄的铜片,借着火光,慢条斯理地打磨起铜片的边缘。
那动作,沉稳、专注、一丝不苟。
就如同无数个日夜前,他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校准着狙击镜的十字准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高举木棍的汉子,手臂僵在了半空。
咆哮的人群,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他们看着那个蹲在地上,专注地打磨着一块破铜片的老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这是一种怎样的定力?这是一种怎样的自信?
“你说这玩意儿安全?!”少年的父亲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质问道。
陈牧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缓缓起身,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一块被摩挲得光滑无比的金属牌,牌子上用最简单的刻刀,凿着两个字——陈默。
那是他还是“一人成军”的传奇时,代表他身份的狗牌。
他走到受伤的少年身边,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将那块冰冷的金属牌,轻轻按在了少年不断渗血的绷带上。
“我拿命担保的东西,从来不是铁做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蹲下身,双手在那伤人的捕兽夹上飞速操作。
只听“咔哒”几声轻响,那原本死死咬住少年小腿的钢齿,竟奇迹般地松开了。
他没有停下,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个捕兽夹彻底拆解,又迅速重组。
“弹簧的圈数太多,没有预留缓冲。触发的压盘太灵敏,连一只猫踩上去都会激发。”他一边说,一边用几片废铁皮,在机关内部增加了一个巧妙的制动器结构,“像这样,增加一个可调节压力的螺栓,就能控制它的触发阈值。只有超过五十公斤的重量,才能让它完全咬合。”
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小铃铛,用细铁丝绑在了夹子的两侧,“再加装一个警示装置。人走过去,会先听到声音,有反应的时间。而野兽,只会把它当成无意义的杂音。”
前后不过三分钟,一个充满暴力与危险的杀伤性陷阱,就在他手中,变成了一个可控、可调节、带预警功能的“工具”。
他做完这一切,将改造好的捕兽夹递给那个目瞪口呆的父亲,“现在,你再看看,它还是杀人凶器吗?”
人群死一般寂静。
他们看着那件焕然一新的工具,再看看陈牧那双沾满油污和铁锈的手,眼神中除了敬畏,更添了一丝深沉的思考。
一直沉默的赵雷,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挥了挥手,示意医疗兵上前为少年处理伤口,随即走到陈牧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做出了决定。
“今后,聚落内所有自制器械,都必须经过‘三验’——验结构安全性、验触发阈值、验释放机制。每一件合格品,都必须有你……有老枪匠的签字,方可使用。”
这是一个巨大的让步,等同于承认了陈牧的教导,并将其纳入了聚落的官方管理体系。
赵雷说完,转身便要离开,他需要时间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但走出两步,他又猛然停下,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充满忧虑的话。
“但你必须明白,陈老。这些人敬你,是因为你是救世的英雄。他们怕你,也是因为你曾一人一枪,挡住千军万马。你现在教他们造‘不响的枪’,可万一哪天……有人从你这里学会了举一反三,把它改成了会响的呢?”
陈牧没有回答。
他只是拄着那根金属拐杖,在清冷的月光下,一步步走回了桥头。
第二天清晨,他来到昨夜安置捕兽夹的地方。
一夜之间,那里已经悄然多出了五副新的仿制品,做工虽然粗糙,但核心的杠杆结构却学了个十成十。
其中一副,更是被人“别出心裁”地在钢齿上焊接了几根锋利的尖刺,杀伤力倍增。
巡逻的队员发现了,正要上前收缴,却被陈牧拦住了。
他没有动怒,反而从自己的工具包里,取来一台手摇的小型砂轮机。
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和飞溅的火星,他在每一副捕兽夹的握柄处,都刻下了不同的纹路。
有的像起伏的波浪,有的像尖锐的三角,有的像守护的圆环……
一个跟在他身边捡废铁的小孩好奇地问:“老爷爷,你画的这是什么呀?”
陈牧放下砂轮机,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这是记号。刻着波浪的,是用来放在路边警告人的,它只会夹疼你,不会伤到你。刻着三角的,是用来抓大家伙填肚子的,很凶。刻着圆环的,是放在家门口,守护家人的。”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的村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工具,不分善恶。但它会认得,铸造它的那双手,和那双手主人的心。”
数百公里外,一处隐秘的地下基地内。
林九看着监控屏幕上陡然飙升的金属加工频率读数,眉头微蹙。
他调取了聚落的记忆网络碎片,在庞大的数据流中,迅速还原出了三日内共计十七次明显的民间器械改动记录。
其中,有四次,清晰地模拟了简易的“击发”结构。
他本能地将这份报告标记为“高危”,准备立刻通报给前线的赵雷。
但在点击发送的最后一秒,他犹豫了。
屏幕上,陈牧那佝偻的身影,正在教一个孩子辨认工具上的符号。
林九沉默了片刻,删除了那份即将发送的警报。
他在自己的私人终端上,敲下了一行备注:“文明的重建,不仅需要秩序,更需要智慧的萌芽。允许试错,才是真正的熄火。”
深夜,万籁俱寂。
陈牧独自一人,返回到那台最初带他来到这个聚落、也曾为他锻造出无数杀器的手摇砂轮机旁。
火光亮起,他从背包最深处,取出了一个早已废弃,却承载着他所有起点与荣耀的模具——m1911的原始握把模型。
在飞溅的火星中,他亲手,将这个象征着“枪械大师”起点的圣物,一点一点,彻底砸毁、熔断。
“一个真正的枪匠,不是教会人怎么把子弹打得更准。”
他在熊熊火光中低语,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那个逝去的时代告别。
“而是教会他们,为什么,不该扣动扳机。”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聚落时,人们发现,在通往外界的唯一那座旧铁路桥的桥头石阶上,多了一块新铸的铁牌。
那铁牌的形状,像是一截被剖开的空膛枪管。
它的内壁上,没有铭刻任何文字,却布满了无数道螺旋上升、无比精密、却又似乎毫无规律的细密螺纹。
那是陈牧留给所有幸存者的,最后一份“图纸”。
无人能解其意,却人人皆可观摩、摹拓。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冷却后的余味,渐渐地,又混入了一丝潮湿的土腥气。
远方的天际线,不知何时压上了一层厚重的铅云,一阵低沉的、仿佛大地在呻吟的隆隆声,从西边的群山深处隐隐传来,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不是雷鸣,更像是某种不堪重负的古老钢铁,在发出最后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