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之围暂解,中牟大营内一派繁忙却有序的景象,士卒们修缮兵甲,清点缴获,医护伤兵,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渐散后的疲惫与一丝胜利的松弛。
曹操处理完紧急军务,终于得以片刻喘息,但心中一事却萦绕不去。
他唤来亲信侍从,取出一早便命人精心准备的一领锦袍。此袍乃用西川进贡的上等蜀锦缝制,色泽鲜亮,纹路精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曹操手持锦袍,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亲自前往关羽的营帐。
关羽此刻正在帐外擦拭他那柄青龙偃月刀,刀刃上似乎还残留着斩杀颜良、文丑时的凛冽寒光。
见曹操亲自到来,他放下手中布帛,拱手为礼:“见过曹兖州。”
曹操笑容和煦,将手中锦袍递上,语气真诚地说道:“云长啊,此番连斩河北名将,解我兖州倒悬之危,操感激不尽!”
“陛下与前将军处,自有朝廷封赏。操见云长征战辛苦,袍甲多有磨损,特寻得此领西川锦袍,虽非罕物,也算一番心意,聊表谢忱,还望云长切勿推辞。”
关羽目光落在那华美的锦袍上,确实精致非常。
然而,他并未立即接过,而是轻轻抚了抚自己身上那件已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旧绿战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与坚定。
他再次拱手,声音沉稳而清晰:“曹兖州厚意,关某心领。然此身旧袍,乃是我兄前将军刘玄德,昔日于微末之时所赠。”
“关某穿着它,历经大小数十战,虽旧,却不敢或忘兄长知遇之恩、兄弟结义之情。穿衣如做人,岂敢因华美而弃旧义?兖州美意,关某实在愧不敢受。”
曹操闻言,脸上期待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失望,但旋即被他用更爽朗的笑声掩盖过去:
“哈哈,云长真乃义薄云天之大丈夫!是操考虑不周了,竟忘了这一层。玄德公与云长之情谊,确非俗物可比,佩服,佩服!”
他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又道:“既然如此,此袍云长不穿,放着也是可惜。不若就转赠予弟妹,也算操对功臣家眷的一点心意,这回云长可不能再推辞了!”
话语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亲切。
关羽见曹操如此说,若再坚拒,反倒显得不近人情,略一沉吟,便躬身接过锦袍:“如此……关某代内子,谢过曹兖州厚赠。”
曹操脸上笑容依旧,又寒暄几句,叮嘱关羽好生休养,便转身离去。
走出关羽营帐不远,曹操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脚步也放缓下来。
他独自踱步至校场一角,望着远处操练的士卒,目光变得幽深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长叹,带着浓浓的惋惜与一丝不甘,喃喃自语:
“唉……又是刘玄德!云长这般忠勇无双、义重如山的虎将,若能早相识于微时,若能先得此良将何愁大事不成?真乃……时也,命也!”
他摇了摇头,将那份求而不得的怅惘深深埋入心底,重新挺直了腰背,目光恢复了作为一方诸侯的锐利与冷静,大步向中军帐走去。
眼下,还有更多紧要的军国大事,等待他这位兖州牧去决断,陛下交给他对付袁绍,他必须得有个足够的答复。
而关羽,手捧那领华美的锦袍回到帐中,只是将其妥善收起,并未多看。
对他而言,金银珠玉、锦绣华服,终究不及身上那件旧袍所承载的誓言与情义来得厚重。
他继续擦拭着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心中所念,仍是远在淮南前线的兄长刘备,以及朝廷扫平逆贼、匡扶汉室的大业。
……
邺城,大将军府,袁绍已自领大将军,正准备另立原幽州牧之子刘和为帝,结果就出了颜良文丑殒命的消息。
正堂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袁绍高踞主位,面色铁青,手中紧紧攥着那份来自白马前线的紧急军报。
颜良、文丑双双阵亡,数万先锋精锐或溃或降,延津、白马得而复失……这一连串的噩耗,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废物!一群废物!”袁绍猛地将绢帛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怒吼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颜良!文丑!枉称河北名将!竟如此不堪一击!还有那曹操!还有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关羽!安敢如此折辱于我!”
他自起兵讨董以来,凭借四世三公的雄厚底蕴,吞韩馥、灭公孙,雄踞河北四州,一路顺风顺水,何曾遭受过如此惨重的失败?
更何况,此番南下,他已然存了与朝廷分庭抗礼、甚至更进一步的心思,却出师未捷,先折两员最顶尖的上将和数万精锐,这让他如何不惊?如何不怒?颜面何存!
阶下,郭图、审配、逢纪、许攸等一众谋士,以及淳于琼等将领,皆屏息垂首,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怒正处于暴怒中的明公。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唯有素来以刚直敢言着称的田丰,眉头紧锁,出列躬身道:
“明公息怒!胜败乃兵家常事。颜、文二位将军勇则勇矣,然轻敌冒进,致有此败。虽折损颇重,然我军根基未动,实力犹存。”
“此刻当暂缓南下攻势,重整军备,深沟高垒,与曹操相持。同时,可遣精锐骑兵,分为数队,不间断地袭扰兖州各郡县,断其粮道,疲其民力,待其师老兵疲,露出破绽,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而定!此乃万全之策也。”
然而,此刻的袁绍正在气头上,且素来不喜田丰言语间的直率与时常流露出的“早已料到”的姿态。
他听到“轻敌冒进”、“暂缓攻势”等词,觉得分外刺耳,仿佛是在指责他的决策失误。
他强压怒火,冷哼一声,语气不善:“哦?依元皓之见,是本将军决策有误,致使颜良、文丑兵败身亡咯?如今损兵折将,反倒要龟缩不出?”
田丰一怔,欲要辩解:“明公,丰并非此意……”
“够了!”袁绍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扫向其他谋士,“元皓之策,太过迟缓!岂不闻一鼓作气之理?我军新挫,正当速遣良将,重整旗鼓,以雪前耻!尔等还有何策?速速道来!”
谋士沮授见气氛尴尬,连忙出列打圆场,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明公,颜良、文丑新丧,河北确需猛将提振士气。授以为,可调‘先登营’统领鞠义将军前往河南主持大局。”
“鞠将军昔日界桥之战,大破公孙瓒白马义从,威震河北,善打硬仗,正可当此重任!”
袁绍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对鞠义此人颇为忌惮,因其功高且性情骄悍,不好驾驭,便摇头否决:“鞠义?此人勇则勇矣,然性骄矜,好大喜功,非统帅之才。不可!”
一直冷眼旁观的许攸,敏锐地察觉到袁绍既想挽回败局,又不愿完全倚重田、沮二人推荐人选的心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上前一步笑道:
“明公,攸有一策。并州方面,张合、郭淮二将,以寡敌众,竟能将吕布阻于上党城下,使其寸步难进,足见其能守善战,颇有韬略。如今河南前线正需此等稳健之将。”
“不若将张、郭二将调至白马、延津一线,主持防务,必能稳守阵脚,徐徐图之。”
袁绍觉得此议似乎可行,微微颔首:“嗯……张俊乂、郭伯济?倒是……”
“明公不可!”沮授一听大惊,急忙劝阻,“并州乃我侧翼屏障,吕布骁勇,麾下张辽、高顺皆万人敌!全赖张、郭二将苦苦支撑,方能保住壶关、上党不失。”
“若此时将二人调离,并州防线必然空虚!吕布若趁势猛攻,则我并州危矣,邺城亦将暴露于兵锋之下!万万不可!”
袁绍被沮授这么一喊,刚觉得不错的想法又被否定,心中愈发烦躁不堪。
他看了看面色不豫的田丰,又看了看焦急的沮授,再瞥见许攸那略带得意的眼神,只觉得这群谋士意见纷纭,无一可令他称心如意。
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他猛地一拍案几,厉声道: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难道就坐视曹操猖獗不成?!罢了!既然并州动不得,那就还用鞠义!他不是自诩善战么?就让他去河南!告诉他,若不能击败曹操,提头来见!至于并州……让高览多加小心,紧守关隘便是!”
这番近乎赌气的决定,让田丰、沮授面色一白,还想再劝。但袁绍已拂袖起身,不容置疑地道:“此事已决,毋庸再议!散了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入后堂。
留下堂下一众文武,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与忧虑。田丰长叹一声,沮授摇头不语,许攸则嘴角微露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让骄悍的鞠义去对抗势头正盛的曹操,而削弱并州本就吃紧的防御……明公此举,实非明智啊。
然而,君命已下,众人也只得各怀心思,躬身退下。
袁绍一意孤行的决策,为河北未来的战局,埋下了更深远的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