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四日,黄昏。皖浙边界莽莽群山深处,一处名为“野狼峪”的隐蔽山谷中,天目山部队与共产党游击队组成的联合部队,在经历了“鬼见愁”栈道的生死考验后,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然而,这喘息却伴随着“戚七”急电带来的刺骨寒意——前出接应的皖南友军受阻,日军独立混成旅团已在前方绩溪以北设防,东进汇合之路近乎被彻底堵死。部队孤悬敌后,粮弹将尽,伤员累累,陷入了真正的绝地。下一步,该去向何方?
山谷深处,利用天然岩洞构筑的临时指挥部内,汽灯的光晕在几张疲惫而严峻的脸上跳动。宋希濂、周明远、刘久山、陈致远、张云鹤、赵锡田、李慕华、徐锐、王民生,以及几位团级指挥员和士兵代表围坐,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中间的地图上,代表日军的蓝色箭头已从西、北、东三个方向,将代表我军的红色区域紧紧包裹。
宋希濂声音沙哑,开门见山:“情况,大家都清楚了。东进皖南的路,基本被鬼子堵死了。第九旅自身难保,接应希望渺茫。我们现在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粮弹告罄,伤员亟待安置。今天这个会,不议细枝末节,就定一件事:咱们这七八千号人,下一步,到底往哪里走?怎么活?”
张云鹤一拳砸在腿上,红着眼睛低吼:“妈的!还能往哪儿走?跟鬼子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总不能活活困死在这山沟里!”
赵锡田相对冷静,但语气同样沉重:“老张,拼命容易,可弟兄们跟着我们,是为了打鬼子,不是送死!眼下敌我力量悬殊,硬拼正中鬼子下怀,是下下策。”
刘久山深吸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眉头紧锁:“东边去不了,北边是鬼子重兵,西边是咱们刚逃出来的虎口。眼下看,只有往南一条路可走。南边是浙西大山,地方大,林子密,鬼子大部队不好展开。那边还有几股咱们的游击队在活动,第三支队也在那边,或许能寻条生路。”
李慕华立即补充,却泼了盆冷水:“刘司令说的南路,确实是唯一可能的方向。但据‘戚七’最新情报和我们的侦察,日军显然也预判了这一点。其驻防浙赣边的部队已有调动迹象,并在几个关键隘口加强了兵力。更重要的是,南路山高林密,人烟稀少,补给极为困难。我们这几千人进去,粮食问题怎么解决?伤员怎么办?一旦被鬼子缠住,就是绝境。”
王民生声音带着哭腔:“粮食……最多还能撑一天半,已经是野菜稀粥了。药品彻底没了,伤员……伤员都在硬扛啊!再找不到药,好多弟兄就……”他说不下去,低下头。
一位士兵代表,是个脸上带伤的老兵,哽咽道:“师长,政委,刘司令!咱们不怕死!可……可不能让伤员弟兄们活活疼死、饿死啊!得想个法子啊!”
周明远强忍悲痛,沉声道:“同志们,越是最艰难的时候,越要冷静!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保存力量、寻机再战的方案,不是莽撞的牺牲。向南,虽有困难,但或许是唯一有回旋余地的方向。关键是如何走,如何解决补给和伤员问题。”
陈致远接口:“浙西那边,我们有些基础。可以尝试联系当地的同志和同情我们的群众,也许能搞到一些粮食和草药。但量不会大,要有思想准备。”
徐锐提醒:“内部情况也不容乐观。连续行军作战,部队极度疲劳,非战斗减员增加。部分官兵对前途产生迷茫,士气需要提振。必须尽快拿出明确方案,稳定军心。”
会议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火柴划燃点烟和沉重的呼吸声。每一种选择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
宋希濂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焦虑而信任的面孔,最终停留在摇曳的灯火上,良久,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但目光却如同磐石般坚定:“往南走!就向南走!”
他斩钉截铁地分析:“东、北、西皆是死路!唯有向南,利用浙西的崇山峻岭,才能争取到周旋的空间!鬼子重装备进不了山,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至于粮食和伤员……”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决绝,“办法总比困难多!没有粮,我们就打猎、采野果、挖野菜!没有药,我们就用土方、用意志扛!伤员,能走的跟着走,不能走的……留下足够银元和大洋,托付给可靠的老乡照顾!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也是最人道的选择!”
他具体部署:“一、立即实施战略转进: 全军目标,向南突围,进入浙西仙霞岭山区!刘司令,陈政委,请贵部立即派出最可靠的向导,寻找一条尽可能避开日军据点、又能尽快进入仙霞岭的隐秘路线!”
“二、轻装简从,安置伤员: 王处长,立即组织人员,再次精简辎重,只带必备武器弹药和数日口粮!周政委,你亲自负责,挑选政治绝对可靠、有群众工作经验的干部和医护人员,携带银元,将重伤员妥善安置在附近可靠的山民家中,留下药品(土药)和粮食,做好老乡工作,恳求他们照料!这是最痛心的决定,但为了大局,必须执行!”
“三、组织断后,迷惑敌军: 张团长!由你率领一个加强营,配属部分游击队神枪手,组成断后部队,在‘野狼峪’以北有利地形设伏,阻击迟滞池田追兵一天!然后分散游击,向南追赶主力!任务是拖住敌人,不是死拼!”
“四、加强侦察,情报先行: 高天亮!‘猎影’队全部撒出去,前出至南路五十里范围侦察,摸清日军兵力部署、关卡设置、活动规律!李参谋,严密监听日军通讯,特别是针对南路调动的信息!”
“五、政治动员,坚定信念: 周政委,陈政委,立即向全体官兵讲明当前严峻形势和向南突围的必要性,强调纪律,鼓舞士气!告诉大家,我们不是败退,是战略转移,是为了保存力量,更好地打击敌人!只要人在,枪在,抗日的烽火就不会熄灭!”
“同志们!”宋希濂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悲壮的力量,“我们是陷入了绝境,但绝不是绝路!党和人民在看着我们,牺牲的战友在看着我们!只要我们这支队伍不散,心不死,就一定能杀出一条血路!执行命令!”
“是!”众人轰然领命,带着悲壮的神情,迅速投入行动。会议结束,但更艰难的道路,刚刚开始。
命令下达,营地气氛悲壮而有序。官兵们默默整理着少得可怜的行装,轻伤员互相搀扶着站队,重伤员则被集中到一处相对避风的山坳。周明远、陈致远带着政工干部和卫生员,含着热泪,将银元、粮食和写好的托付信,交到几位经过反复甄别、表示愿意冒险收留伤员的老乡手中,千叮万嘱,场景感人至深。许多重伤员强忍泪水,催促部队快走,不要管他们。生离死别,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残酷而真实。
张云鹤率领的断后部队,在“野狼峪”北口一处险要隘口迅速构筑工事。傍晚时分,日军池田旅团先头部队果然追踪而至,双方爆发激战。断后部队凭借有利地形和必死决心,打退了日军数次进攻,烧伤敌军百余人,成功将追兵阻滞了一天一夜,为主力转移赢得了宝贵时间。完成任务后,张云鹤率部按计划分散撤入山林,向南转移。
主力部队在刘久山派出的向导带领下,连夜向南急行军。山路崎岖,夜黑风高,官兵们饥肠辘辘,体力严重透支。不断有人因虚弱而摔倒,但又被战友拉起。没有粮食,只能靠挖野菜、剥树皮充饥,腹泻、浮肿开始出现。缺医少药,伤员伤势恶化,痛苦呻吟声不绝于耳。部队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承受着极限考验。
二月五日的黎明,部队在极度疲惫中抵达仙霞岭北麓边缘。眼前是更加巍峨绵亘的群山,希望似乎就在前方,但路途依旧遥远艰难。
就在这时,李慕华收到了“戚七”通过艰难渠道传来的简短讯息:“据悉贵部已南移,甚慰。浙西敌情复杂,务请谨慎。然有一线生机:据闻,海外侨胞募集之少量药品,已通过极其隐秘渠道运抵浙南某地,正设法转运。然关卡林立,抵达无期。万望保重,伺机而动。”
药品!这个消息如同黑夜中的一丝星光,虽然微弱,却带来了无限的希望。天目山联合部队,这支饱经磨难的力量,承载着无数人的期望,继续向着生的方向,艰难跋涉。仙霞岭,这片古老的山脉,将成为他们新的战场,还是最终的埋骨之地?答案,隐藏在未来的硝烟与荆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