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人,镜中我。
陆羽与镜中的那个自己,隔着一层薄薄的镜面,对视。
那层镜面,由最纯粹的“吞噬”法则构成。
一样的黑衣,一样的面容。
甚至连那份对万事万物都漠不关心的神情,都复刻得惟妙惟肖。
唯一的区别,在眼神。
陆羽的眼,是停尸房的永夜,是解剖台的寒铁。
冰冷,死寂,绝对客观。
镜中人的眼,却是一场盛宴后的余烬。
是吞噬了亿万生灵、消化了一个纪元后,那种深入骨髓的,满足中又透着无尽空虚的疲惫。
“你比我想象的,要慢。”
镜中人先开口,声音与陆羽一般无二,语调却带着一股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慵懒。
“我以为,你会更早发现这间厨房的秘密。”
“厨房?”
陆羽的目光,在那面光滑的镜子上扫过。
“叫法不专业。”
“这里,更像是一个结构混乱的消化道。你,是寄生在其中的一株功能失调的菌落。”
镜中人闻言,竟低笑起来。
“菌落?有趣的比喻。”
“那么,你呢?从主干上脱落的,一小片胃粘膜?”
他笑声渐止,眼神变得深邃。
“别装了。”
“你体内的那本书,那股原始的‘饿’,我能闻到。”
“我们,是同一种东西。”
“所以,你是来认亲的?”陆羽的语气,像在询问死者家属是否需要提供纸巾。
“不,我是来给你提供一份……工作。”
镜中人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俯瞰。
“你已经看到了,这个宇宙,是一片循环的农田。”
“纪元生灭,不过是播种与收割。”
“你我,就是那个‘农民’。或者说,是‘农田’本身。”
“这份工作,很无聊。”
镜中人叹了口气。
那神情,是一个吃遍天下珍馐的食客,最终面对一碗白饭时的索然无味。
“我吃光了上一个纪元。所有的神,所有的魔,所有的法则,所有的故事……它们的味道,我已经腻了。”
他的目光,透过镜面,仿佛看到了正在被缓缓消化的新宇宙。
“而你,正在重复我上一份工作的流程。”
“解剖几个小神,吞噬几种瘟疫……就像我当初,饶有兴致地品尝第一颗恒星的味道。”
“相信我,等你把这一季的庄稼全部吃完,你也会像我一样,感到空虚。”
“所以,”他向陆羽伸出手。
那只手穿透了镜面,悬停在陆羽面前,真实不虚。
“别浪费时间了。”
“跳过这些繁琐的开胃菜。”
“与我融合。”
“你,是我遗忘的‘饥饿’。我,是你未来的‘饱足’。”
“我们合二为一,就能成为一个完整的、超越了循环本身的‘存在’。”
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
“然后,我们可以掀了这张餐桌,去外面,去真正的混沌里,尝尝那些我们从未尝过的……‘新菜’。”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一步登天。
从一个停尸房的仵作,成为定义宇宙生灭的终极存在。
陆羽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看那只悬停在面前的手,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镜中人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问:“你解剖过自己吗?”
镜中人一愣。
“什么?”
“你只是在不停地进食,却从未观察过自己进食后的生理反应。”
陆修的声音,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对方逻辑的核心。
“你吞噬了一个纪元,却对自身的变化一无所知。”
“你只知道‘腻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腻’。”
“你甚至分不清,你是‘饱了’,还是单纯的‘消化不良’。”
“你不是食客。”
陆羽给出了诊断。
“你只是一个功能紊乱的、被动的消化器官。”
“你……”
镜中人脸上的慵懒和悲悯,第一次,凝固了。
陆羽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自己的“病理分析”。
“你的提议,从根本上就存在逻辑谬误。”
“你认为与我融合,就能解决你的‘无聊’。”
“但根据质能守恒与熵增定律,两个同源的、功能单一的系统合并,只会产生一个体积更大、但功能依旧单一的系统,并不能解决功能性障碍的问题。”
他顿了顿,用一种看劣质实验品的眼神看着镜中人。
“翻译一下就是,一个消化不良的胃,吞下另一个健康的胃,结果只会是两个胃一起消化不良,甚至可能引发更剧烈的胃痉挛。”
“你的方案,不仅治不好病,还会加重病情。”
陆羽的语气,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庸医。”
……
大理寺正堂。
那扇“生死之门”,此刻像一个信号接收不良的老旧法器,三张脸孔疯狂闪烁,光芒明灭不定。
“饱嗝……他在跟那个‘饱嗝’聊天!”代表“审判”的金面,发出了惊恐的意志波动,“完了,完了!他要被同化了!他要被那个终极消化不良患者,劝着一起去吃自助餐了!”
“闭嘴!”
钱三一脚踹在门框上,满脸涨红,不是气的,是急的。
他手里的超级精算器,此刻已经不是冒烟,而是烧得通红,像一块刚从炼丹炉里夹出来的烙铁。
“跨纪元并购案!这是宇宙诞生以来最大的一笔并购案啊!”
钱三的眼睛里,全是旋转的金元宝和飞舞的合同条款。
“一个是初创公司,潜力无限;一个是垄断巨头,市场饱和……这要是合并成功,新公司的估值,我……我算不出来了啊!”
他抱着滚烫的精算器,急得团团乱转。
“不行!不能让先生吃亏!合并可以,但主导权必须在我们手里!我们大理寺,必须占股百分之五十一!不!百分之九十!”
他猛地停下,对着陆羽消失的裂缝,用尽毕生所学,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声充满商业智慧的建议。
“先生!别签对赌协议啊!要跟他签业绩提成!让他当咱们的区域代理!开拓新市场可以,但核心技术和品牌所有权,绝对不能放手啊!”
然而,他的声音,注定无法抵达归墟。
……
归墟,井边。
“庸医?”
镜中人脸上的表情,彻底消失了。
那片经历了万古岁月、吞噬了亿万生灵的疲惫与空虚,正在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了伪装、被触及了本质的恼怒。
“你以为你是什么?一个更高级的捕食者?”
镜中人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情绪,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怒意。
“你所谓的‘解剖’,所谓的‘理解’,不过是换了一种更精致的‘吃法’而已!”
“你让死者活在你身上?别自欺欺人了!”
“你只是把他们的骨头,熬成了你的汤!”
“你我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我用盆,你用碗!”
“我吃相难看,你故作优雅!”
他悬停在陆羽面前的手,猛然握紧成拳。
整个归墟,那些漂浮的法则尸骸,都随着他这个动作,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
“看来,病人拒绝配合治疗。”
陆羽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将目光,从镜中人的脸上,移到了那只紧握的拳头上,仿佛在观察一处有趣的组织病变。
“并且,出现了暴力倾向。”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没有法则光华,没有能量涌动。
就是一只属于凡人的、骨节分明的手。
然后,他用这只手,握住了那只从镜中伸出的拳头。
四目相对。
一个,是失败的过去。
一个,是无聊的未来。
陆羽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宣读最终的尸检结论。
“你搞错了一件事。”
“我解剖尸体,不是为了‘吃’。”
“我只是单纯地想知道……”
他的手,猛然发力。
“……人,为什么会死。”
“而你,为什么还‘活’着。”
“咔嚓——”
镜面,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