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月中秋夜之后,孙伯兰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股隐秘而甜美的活力。他将那支玉钗贴身收藏,不时在无人处取出摩挲,那温润的触感与刻骨铭心的诗句,都在无声地证明着阮玉雯并非他臆想出来的幻影。
最初的几日,他是在一种混杂着惊疑、兴奋与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每当夜幕降临,他便早早遣开墨泉,自己则沐浴更衣,将书房收拾得纤尘不染,沏好香茗,然后坐立不安地等待着那熟悉的叩窗声。白日里读书也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期盼着那抹翠绿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在日光之下,尽管他也知道这近乎妄想。
如此过了三四日,就在他几乎要怀疑那夜是否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而玉钗或许是某种巧合时,阮玉雯终于再次出现了。
同样是在深夜,同样是那轻柔而富有韵律的叩窗声。孙伯兰几乎是扑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月光下,阮玉雯依旧是一身翠裙紫帔,巧笑嫣然,眼波流转间似有无限情意。
“公子别来无恙?”她轻声问道,声音比那夜更多了几分熟稔的亲昵。
孙伯兰狂喜之下,语无伦次,连忙将她请进屋内,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怕她再次消失。这一夜,他们不再有初识的客套与试探,相处得更为自然融洽。阮玉雯似乎对孙伯兰的藏书很感兴趣,尤其爱看他的诗稿,每每能指出其中精妙之处,也能对某些瑕疵提出委婉的见解,令孙伯兰大为折服。
他们不仅在床笫间极尽缠绵,更在精神上高度契合。孙伯兰发现,阮玉雯不仅精通诗词,于琴棋书画亦颇有涉猎,且见解独到。她抚琴时,音色清越空灵,似能洗涤尘虑;对弈时,棋路轻灵飘逸,常常在不经意间设下陷阱,让孙伯兰输得心服口服。她仿佛是一个为满足孙伯兰所有幻想而生的完美伴侣,美丽、聪慧、温存而又带着一丝神秘的风情。
有时,他们会相拥坐在窗前的榻上,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窗外竹影摇曳,听夜风呢喃。阮玉雯会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低声讲述一些似是而非的、关于她“家中”的趣事,或是某些古老而优美的传说。她的声音轻柔如梦,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这样的幽会,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又发生了五六次。每次都是深夜而来,黎明即去,神不知鬼不觉。孙伯兰完全沉浸在这段突如其来的奇缘之中,昔日读圣贤书所得的“敬鬼神而远之”的教诲,早已被抛诸脑后。他甚至开始觉得,那些志怪小说中所言的狐鬼花妖,若都如阮玉雯这般善解人意、不害人性命,与之交往,反倒是人生难得的幸事。
他为她写下了更多的诗篇,记录下每一次相会的甜蜜与缱绻。阮玉雯总是含笑收下,有时也会留下一些她自己写的诗词短笺,字迹清秀,意蕴缠绵,更让孙伯兰爱不释手。他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这些承载着秘密与欢愉的纸片,将它们与那支玉钗一同珍藏。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孙伯兰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阮玉雯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这一次的间隔比上次更长。一天,两天……五天,十天……孙伯兰夜夜苦等,书房里的灯烛亮至天明,窗外却始终只有风声竹影,再不见那抹令他魂牵梦萦的翠色。
最初的甜蜜期待,逐渐被焦躁不安所取代。他开始反复检查那支玉钗和那些诗笺,确认它们真实存在,并非自己的幻觉。“她为何不来了?”这个问题日夜萦绕在他心头。是家中出了变故?是她厌烦了自己?还是那夜父亲察觉了蛛丝马迹,暗中阻拦?可父亲似乎对他的夜生活一无所知。
他变得有些神经质,时常在书房中踱步,回忆着与阮玉雯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中找出她离去的线索。他甚至怀疑,是否自己某句无心的言语,或某个不经意的举动,触怒了她?抑或,她根本就不是凡人,而是……而是那些猎户口中,独秀山中的狐仙?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回想起阮玉雯的种种异处:她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出现,黎明前必定离去;她从未在白日露过面;她自称东邻阮氏,他却从未打听过东邻究竟住了何等人家;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非兰非麝的异香;还有她那过于完美的容貌与才情……
“莫非……她真是狐妖?”孙伯兰被自己的推断惊出了一身冷汗。若真是如此,那这段日子的缠绵,是福是祸?志怪故事中,与异类交接者,往往没有好下场,不是被吸尽阳气,就是横遭灾祸。可他自觉身体并无不适,反而因心情愉悦,精神健旺。
恐惧与疑惑交织,但更多的,是一种失去后的巨大失落与思念。他甚至想,即便阮玉雯真是狐妖,只要她能回来,他也心甘情愿。这种“疑真疑幻”的状态折磨着他,使他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连墨泉都察觉出少爷近来精神恍惚,时常对着空气发呆。
昔日在酒宴上那个意气风发、断言“狐妖扯淡”的狂妄书生,如今已彻底崩塌。他开始相信,这世间确实存在着人类无法理解的力量与存在。而阮玉雯的消失,像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又像是一个有意无意的考验,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亟待填补。
就在这无尽的等待与猜疑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正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