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明嘉靖年间,浙江湖州府乌程县有一富户姓沈名德,表字仁卿,祖上以贩丝起家,到得他这一代,已积下万贯家财。这沈仁卿年过四旬,娶妻柳氏,膝下仅得一女,取名琼英。这琼英生得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更兼聪慧过人,自小延师教读,诗书琴画无一不精。沈仁卿爱若珍宝,常叹道:“我这般家业,偏生无子,止有这个女儿,须要寻个才貌双全的佳婿,方不辜负她。”
这年琼英年方二八,正值婚配之龄。沈仁卿与柳氏商议,欲为女儿择婿。消息传出,媒人络绎不绝,把沈家门槛也踏矮了三寸。谁知琼英自有主张,对父母道:“孩儿婚事,须依三件事:一要才学相当,二要品貌端正,三须当面考较。”沈仁卿素知女儿才情,只得应允。
且说湖州府城南有个书生姓陆名子逸,字子清,年方十九,父母早亡,家道中落,仅靠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度日。这陆子逸生得面如冠玉,气宇轩昂,更兼胸藏锦绣,笔走龙蛇,只是时运不济,屡试不第。这日闻得沈家招婿,自思道:“久闻沈家小姐才貌双全,我这般才学,何不前去一试?”便整顿衣冠,径往沈家而去。
到得沈府,但见朱门高耸,庭院深深。门上小厮通报进去,沈仁卿亲自出迎。见陆子逸虽衣衫简朴,却气度不凡,心中先有三分欢喜。延入厅堂坐定,问道:“贤侄此来,所为何事?”陆子逸躬身道:“小生闻得老先生为令爱择婿,特来毛遂自荐。”沈仁卿道:“小女有三件事要考较,贤侄可能应允?”陆子逸道:“但凭考较。”
正说话间,屏风后环佩叮当,走出一个丫鬟,手持一卷宣纸,道:“我家小姐有题目在此。”陆子逸接过看时,见是一幅未完成的《秋江待渡图》,旁题一行小字:“请续画意并题诗。”陆子逸略一沉吟,提笔在画上添一叶扁舟,舟上立一老翁,又在空白处题诗一首:“秋水连天碧,孤舟载月明。虽云风波险,自有渡人情。”题毕,将画交还丫鬟。
不多时,屏风后传出一声轻叹,只见一个青衣丫鬟扶着一位小姐缓缓走出。这小姐正是琼英,她向陆子逸道个万福,轻声道:“公子才情,小女佩服。只是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还需禀明父母。”沈仁卿见女儿中意,心中大喜,当即应允婚事。择定吉日,不过半月就要成亲。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日陆子逸正在家中读书,忽听得敲门声急。开门看时,却是两个公差,手持锁链,不由分说将他套了便走。原来本地有个富商姓贾名仁,垂涎琼英美貌已久,闻得她许配陆子逸,心生嫉妒,便买通官府,诬告陆子逸盗取他家传宝砚。那县官受了贿赂,不问青红皂白,将陆子逸问成死罪,投入大牢。
消息传到沈家,琼英哭得死去活来。沈仁卿虽多方打点,无奈贾仁势大,终究无力回天。这贾仁趁机上门提亲,沈仁卿畏惧权势,又见女儿婚事无着,只得应允。琼英闻知,连夜收拾细软,女扮男装,从后门逃出家门。
且说琼英自幼深居闺中,不识路途,胡乱走了半夜,见前方有座破庙,便进去歇息。才进庙门,忽听有人呻吟,举烛照看,见一老妪倒在神龛下,面色青紫。琼英忙取出随身携带的丸药,喂老妪服下。原来这老妪是途经此地的医婆,姓孙,因突发心疾倒地。得琼英相救,感激不尽,问起来历,琼英谎称是投亲不遇的秀才。
孙婆道:“老身正要往南京去,小哥若无去处,何不同行?”琼英心想眼下无处安身,不如且随她去,便答应了。次日天明,二人结伴而行。这孙婆医术甚精,沿途为人看病,颇得温饱。琼英跟着学了些医理,倒也有趣。
行至苏州地界,这日天色已晚,寻不着客店,见山脚下有处庄院,便去借宿。庄主是个五十来岁的员外,姓周,闻得孙婆是行医的,忙请入内。原来周员外的独子患病多时,请了多少郎中都未见效。孙婆诊脉后,道:“此是郁结之症,需用开心散。”开了方子,又教琼英施以针灸。不过三日,周公子病体渐愈。周员外感激不尽,坚留二人多住些时日。
这日晚间,琼英在花园散心,忽听隔墙有读书声,清朗悦耳。循声寻去,见竹林中隐着三间精舍,一个青衫书生正在灯下苦读。那书生抬头见琼英,起身施礼。二人互通姓名,原来这书生姓文名璧,字子玉,本是官宦子弟,因家道中落,借居在周家读书。琼英见他举止文雅,心中好感,自此常来与他论文谈诗。
一夜月色清明,二人坐在石凳上品茗。文璧道:“贤弟可知本地有一奇案?”琼英问:“甚么奇案?”文璧道:“城南有家当铺,前日忽在库房梁上发现一具女尸,经查是东街李裁缝的女儿。可蹊跷的是,那当铺日夜有人看守,门窗紧闭,这尸首如何进去的?更奇的是,那女子手中紧握一面鸳鸯铜镜。”琼英听得入神,道:“这倒真是一桩奇案。”
文璧又道:“还有一桩怪事。那贾仁你可知晓?就是湖州那个富商,前日暴病身亡,据说死时手中也握着一面鸳鸯镜,与当铺女尸手中的正好是一对。”琼英闻得“贾仁”二字,心中一惊,强自镇定道:“这倒巧了。”文璧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听说这贾仁在湖州害过一个书生,那书生姓陆,至今还关在牢里。”琼英听得此言,如坐针毡,推说身子不适,匆匆告辞。
回到房中,琼英心潮起伏。想起陆子逸还在狱中,自己却在此逍遥,实在有负前盟。又想到那鸳鸯镜的怪事,忽然记起幼时听乳母说过,祖上曾有一对鸳鸯宝镜,若能凑成一对,镜中会现出藏宝图。莫非这两面镜子就是祖传之宝?
次日一早,琼英向孙婆说了要往湖州探亲。孙婆道:“此去湖州路途遥远,你独自一人如何使得?”正说着,文璧来访,闻知琼英要往湖州,道:“小生正要往湖州访友,可与贤弟同行。”琼英大喜过望。
二人辞别孙婆与周员外,雇了舟船,顺流而下。这日船到嘉兴,天色已晚,泊在码头。文璧上岸买些酒食,琼英在舱中闲坐,忽听得岸上喧哗。从窗隙望去,见几个彪形大汉正在追赶一个老者。那老者慌不择路,竟跳上船来。琼英见他狼狈,心生怜悯,将他藏入舱底。
不多时,那几个大汉追到船边,高声喝问:“可见一个老翁过去?”琼英道:“往东边去了。”那伙人信以为真,呼啸而去。老者从舱底爬出,向琼英深深一揖:“多谢救命之恩。”琼英见他虽衣衫褴褛,却气度不凡,问道:“老丈因何被他们追赶?”老者叹道:“老朽姓方,本是绍兴师爷,因知道一桩隐秘,被人追杀。”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这里记着贾仁勾结官府、陷害良民的罪证。那陆子逸书生就是被他所害。”
琼英闻言,又惊又喜,正要细问,忽见文璧回来,只得暂不言语。这夜琼英辗转难眠,悄悄起身,想再寻方师爷说话,谁知舱底空空,那方师爷已不知去向,只落下一块玉佩。
次日船到湖州,琼英与文璧别过,自回沈家。沈仁卿见女儿回来,又惊又喜。琼英问起陆子逸之事,沈仁卿叹道:“那陆生还在狱中。不过近日贾仁暴亡,此案或有转机。”琼英便将在苏州听闻的鸳鸯镜奇案说了。沈仁卿大惊:“那鸳鸯镜乃我家祖传之宝,二十年前被盗,怎会出现在命案现场?”
正说间,家人来报,说知府大人传唤。原来新知府到任,要重审陆子逸一案。琼英女扮男装,随父前往。公堂之上,那知府年纪甚轻,不过二十七八,目光如电。他细阅案卷,又传唤证人,发现破绽百出。正要宣判,忽听堂外有人击鼓。
衙役带上一人,琼英看时,竟是文璧。那文璧呈上一本册子,道:“学生偶得此物,乃贾仁罪证,请大人过目。”知府看罢,拍案大怒,当即释放陆子逸,又将涉案官吏尽数拿下。
陆子逸出得牢来,形销骨立。琼英上前相见,二人执手相看,泪如雨下。沈仁卿见女婿这般模样,心中惭愧,忙接回家中调养。这日陆子逸精神稍好,向琼英说起狱中奇遇:“那日狱中来了个老翁,教我一段口诀,说危急时可保性命。又给我一面铜镜,让我好生保管。”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面鸳鸯镜。琼英也取出在苏州时拾到的玉佩,二人比照,发现镜上花纹与玉佩一般无二。
当夜月色如水,二人将两面铜镜合在一处,忽见镜面流光溢彩,现出山水图形,图中标着一处所在。依图寻去,竟是沈家后园假山下。掘地三尺,得铁匣一个,内藏金珠宝贝不计其数,另有书信若干。拆信观看,方知沈家祖上曾为抗倭将领,这些财宝乃军饷,那鸳鸯镜正是藏宝之钥。
翌日,忽有圣旨到,原来那新知府竟是钦差假扮,专为查访抗倭遗事而来。见宝图重现,大喜过望,当即表奏朝廷。皇上闻奏,嘉奖沈家忠义,赦免陆子逸,又赐进士出身。那文璧原是官宦之后,亦得封赏。至于那方师爷,原是受贾仁迫害的义士,今冤情得雪,安享晚年。
陆子逸与琼英历经磨难,终成眷属。婚后二人相敬如宾,陆子逸苦读三年,高中状元,官至礼部侍郎。琼英相夫教子,又常以医术济世,活人无数。这段巧续鸳鸯镜的佳话,至今仍在江南流传。正是:善恶终有报,天道本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