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上劫得的十艘粮船,如同十记强劲的补药,注入了高鉴集团本有些紧绷的躯体。粮秣充盈,军心大定,高鉴的目光,便不再局限于武阳一郡之地。他的重心,悄然转移至武阳郡东部边境,毗邻黄河、水网密布的武水县。
此处,俨然已成为一个巨大的、隐秘的水寨。郡内所有能征集到的船只,无论大小,从简陋的舢板、渔船到稍具规模的货船,都被源源不断地汇聚于此。河面上桅杆如林,岸边上匠人叮当,正对船只进行加固、改造,以适应即将到来的军事运输需求。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木材和河水特有的腥气,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与躁动,在武水河畔无声地积聚。
高鉴亲自坐镇于此,日夜督导。他深知,东进青兖,水道将是至关重要的生命线和快速通道。然而,何时迈出这关键的第一步,需要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一个能搅动天下大势,吸引各方目光,从而让他这“暗度陈仓”之举更具突然性和成功率的契机。
这个机会,很快便伴随着快马蹄声,踏碎春日的宁静,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日,高鉴正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俯瞰着河面上繁忙的景象,亲卫统领葛亮快步登楼,呈上一封来自贵乡、由魏征亲笔书写的紧急军报。
高鉴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信上详细记述了不久前发生在洛阳附近的惊天巨变:李密、翟让奇袭兴洛仓得手,开仓放粮,饥民影从;随后大破东都派来的征讨大军,阵斩无数,缴获丰厚;最终,李密被拥立为魏公,建元改制,四方豪杰纷纷归附,瓦岗军声势一时无两,已呈席卷河南之势!
“好!好一个李密!好一个魏公!”高鉴猛地合上军报,眼中精光爆射,非但没有因为另一个强大竞争对手的崛起而感到忧虑,反而流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决断。他转身,对葛亮厉声道:“立刻飞马传讯,请魏先生速来武水!要快!”
魏征接到消息,深知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耽搁,仅带数名随从,连夜策马疾驰,赶赴武水。当他风尘仆仆地踏入高鉴那间简陋却戒备森严的临水大帐时,高鉴正背对着他,凝视着悬挂在帐壁上的巨幅青兖舆图。
“主公!”魏征来不及客套,气息微促,“李密称公,河南震动,天下瞩目皆在洛口!此正是我等……”
他话未说完,高鉴已然转身,目光灼灼地接口道:“正是我等向济北进发的天赐良机!玄成,你我所见略同!”
两人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李密在河南闹出如此巨大的动静,必然吸引隋室残余力量以及周边大小势力的绝大部分注意力。尤其是洛阳方向,短期内绝无可能再有余力东顾。而盘踞在济北郡的势力,其注意力也难免会被西面的风云变幻所牵引。此时出兵,正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高鉴猛地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墨跳动,“传令!全军即刻起进入战备状态,所有士卒营中待命,无令不得外出!所有指挥使及以上将领,速至中军大帐议事!违令者,军法从事!”
命令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武水大营以及周边驻防的各部。原本还在进行日常操练的士卒们立刻被召回营区,刀出鞘,箭上弦,一股肃杀之气瞬间取代了往日的喧嚣。通往中军大帐的道路上,马蹄声急促,收到命令的将领们,无论身在何处,皆以最快速度向大帐汇聚。
不多时,中军大帐内已是将星云集。张定澄、韩景龙、刘苍邪三位兵马使居前,其后是王云垂、丁宣、顾陆离、邓佑、罗世横、冯禹等指挥使,以及苏念安、薛云徙等一众都尉。人人甲胄在身,面色肃然,知道必有重大行动。
高鉴立于主位,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指向舆图上济北郡的位置,声音沉凝而有力:“诸位!瓦岗李密,已克兴洛,败官军,称魏公,河南之地,尽皆震动!此乃天下之变局,亦是我武阳之机遇!”
他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隋室目光被李密所吸引,洛阳自身难保,无暇东顾。盘踞济北的朝廷势力,亦必为西面之事所惑,防备松懈!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帐中诸将闻言,精神大振,跃跃欲试之情溢于言表。
“然!”高鉴话锋一转,“武阳乃我等根基,不容有失。东进之战,贵在神速,亦需稳固之后方!”
他随即宣布决策:“韩景龙!”
“末将在!”韩景龙踏前一步。
“命你率第二军,留守武阳郡!严密监控四方动向,尤其是北面窦建德、西面汲郡、南面大河之动静!确保我军根基之地,稳如磐石!可能做到?”
韩景龙沉稳抱拳,声如金石:“主公放心!韩景龙在,武阳便在!绝不让任何宵小,扰我后方!”
高鉴点头,目光转向魏征:“玄成先生!”
魏征躬身:“臣在。”
“武阳郡内一切政务,后勤粮秣统筹调度,以及与各方之文书往来,便全权托付先生!行总摄大政之责,务必保证前线供给无虞,地方安定!”
“征,定当竭尽全力,不负主公重托!”魏征肃然领命。他知道,自己虽不直接参与征战,但肩上的担子,丝毫不比前线将领轻松。
“其余诸将!”高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锐气,“张定澄第一军,刘苍邪第三军,所有将士,即刻起做好一切开拔准备!营区只进不出,违令者斩!待我号令一下,兵发济北,直取卢县!”
“谨遵将令!”帐中响起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战意如同实质般升腾弥漫。
决策已定,众将迅速散去,各自回营进行最后的动员和准备。大帐内只剩下高鉴与魏征等寥寥数人。
高鉴踱步到案前,沉吟片刻,对魏征道:“李密既已称公,声势正盛,我部暂不宜与之正面冲突。玄成,替我修书一封,遣得力之人,快马送往洛口。”
魏征心领神会:“主公之意,是欲……暂示恭顺,以骄其心,缓其势?”
“不错。”高鉴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信中言辞务必谦恭,就言我高鉴闻魏公顺天应人,大破隋军,克定兴洛,威震华夏,心下不胜钦仰感佩。愿奉魏公为盟主,遥尊号令,共伐暴隋云云。总之,要让李密觉得,我高鉴不过是他席卷天下大势下,一个识时务、欲依附的地方势力罢了。”
“主公英明!此乃韬晦之策,正合时宜。”魏征赞道,随即铺纸研墨,略一思忖,便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信中极尽恭维之能事,将李密比作光武再世,将高鉴自己则定位为仰慕威德、愿附骥尾的一方守将。
书信以火漆密封,交由精干斥候,星夜兼程送往洛口。
做完这一切,高鉴走出大帐,再次登上望楼。此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武水河面上,成千上万的大小船只静静排列,帆樯如云,在渐亮的晨光中勾勒出壮阔的轮廓。岸边上,军营肃穆,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他深吸一口带着河水湿气的清冷空气,眼中再无半分犹豫。时机已至,利剑当出!
“传令!”他沉声对身后的传令兵道,“升起帅旗,击鼓!大军开拔——兵发济北,目标,卢县!”
“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骤然响彻武水河畔,震碎了黎明的寂静。
随着鼓声,无数条命令被迅速传达。早已准备就绪的将士们,如同开闸的洪流,有序而迅猛地开始登船。张定澄的第一军、刘苍邪的第三军,以及随军的工匠、医官等辅助人员,如同蚁群般汇向河岸。
高鉴最后看了一眼西方武阳郡城的方向,那里有他信任的韩景龙和魏征镇守。随即,他毅然转身,在亲卫的簇拥下,大步走向那艘最大的、悬挂着“高”字帅旗的大船。
“起锚!升帆!”
号令声中,巨大的船帆缓缓升起,饱受风势。桨手们齐声呼喝,长桨整齐划一地插入水中。
一艘,十艘,百艘,千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如同骤然苏醒的龙群,依次离开河岸,驶入运河河道主流。船头劈开波浪,桨橹翻动水花,帆影遮天蔽日。站在楼船船头的高鉴,玄色披风在河风中烈烈舞动,他目光坚定地望向东方,那里是济北郡,是卢县,是他东进大业的第一块试剑石,也是他走向更广阔天地的起点。
万舟竞发,直指济北!浩荡的船队,承载着武阳军的野心与锋芒,沿着滔滔河水,向着那片充满机遇与挑战的土地,破浪前行!天下这盘乱局,因李密的称公而愈发混沌,也因高鉴这果断的东进,悄然落下了又一记影响深远的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