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8 章 虚假之泪
柳如烟准备好的千言万语,都卡在了穆清风那句平淡无奇的话语里。
她举着烧鸡的手僵在半空,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双精心酝酿着媚意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茫然。
他要的……只是鸡腿?
她设想过他勃然大怒将她驱逐,也设想过他冷漠无视让她难堪,甚至,她也悄悄准备好了他若是顺水推舟,自己该如何应对。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简单、直接,且理所当然地,只提出了一个关于食物的分配方案。
所有的试探、所有的妩媚、所有的委曲求全,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声无息,只剩下滑稽。
破庙里的空气凝固了片刻。
柳如烟缓缓地眨了眨眼,那点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油纸包,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随即,她抬起手,用她那双保养得宜、本该弹奏丝竹的手,用力撕下了那只焦黄流油的鸡大腿,递到穆清风面前。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
穆清风的视线从剑身上移开,接过了鸡腿,动作自然,没有半分客气。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沉默地啃食起来。
柳如烟看着他,自己也抱着剩下的半只烧鸡,坐得远了一些,小口小口地吃着。
一时间,这破败的庙宇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咀嚼声,以及寒风从屋顶破洞灌入的呜咽。
气氛尴尬得像一根被拉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天色微亮,第一缕灰白的光线照进庙内时,穆清风已经站起身,将“清风剑”重新用布条裹好,背在身后。
他没有看柳如烟,径直朝庙门口走去。
柳如烟慌忙将剩下的烧鸡用油纸包好塞进怀里,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望都城清晨冷清的街道上。
穆清风走在前面,步伐不急不缓,却始终与她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离。
他不说话,也不回头,就像身后跟着的只是一个影子。
柳如烟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看到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只能默默地跟着,踩着他的脚印,在这座危机四伏的京城里,寻求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庇护。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条临近南城门的街巷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与哭喊声从前方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穆清风脚步一顿,侧身闪入一个屋檐的阴影下。
柳如烟也立刻会意,紧挨着他,屏住了呼吸。
只见不远处的街角,一家门面颇为体面的绸缎庄被人从里面砸开了大门。
十数名身着黑甲、腰佩长刀的金鳞卫冲了出来,他们面容冷酷,动作粗暴。
绸缎庄的老板,一个体态富态的中年男人,被两名金鳞卫死死按在地上,脸上满是血污,口中徒劳地喊着“冤枉”。
他的妻子则瘫在一旁,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奉旨追捕逆匪同党,胆敢窝藏,满门抄斩!”
一名看似头目的金鳞卫百户高声喝道,声音如同淬了冰。
他的话音刚落,几名金鳞卫便从店铺里抬出几个大箱子,箱盖被撬开,里面装满了账本和黄白之物。
他们甚至毫不避讳地将一匹匹色泽鲜亮的丝绸布料扔到街上,任由马蹄践踏。
周围的邻里和早起的路人远远地看着,却没一个人敢上前。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麻木,在这身代表着朝廷绝对权力的黑甲面前,任何同情与正义感都是多余的。
穆清风的眉头紧紧锁起,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绝望的哭喊刺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爹!娘!”
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被两名金鳞卫从内堂粗暴地拖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此刻却被撕扯得凌乱不堪,发髻散开,几缕青丝黏在沾满泪痕的脸颊上。
她拼命挣扎着,想要扑向地上的父母,却被金鳞卫死死拽住。
那哭声里没有半分矫饰,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也不是为了控诉不公,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在面前崩塌、碎裂,所发出的最原始、最纯粹的哀鸣。
她的眼睛里,没有哀求,没有算计,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绝望。
这声哭喊,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穆清风的脑海深处。
他的思绪猛地被拉回到了数年之前,青云剑派掌门寿宴的那一晚。
彼时,华灯璀璨,宾客如云。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混在人群中,安静地看着江湖名宿们推杯换盏。
苏怜月作为掌门的远房侄女,一身淡紫色的长裙,在人群中穿梭,巧笑嫣然,引来不少青年才俊的注目。
意外就在那时发生。一名青云剑派的年轻弟子端着酒壶,不知是紧张还是脚下拌蒜,一个趔趄,壶中的酒水尽数洒在了苏怜月的裙摆上,浸出一大片深色的痕迹。
那弟子吓得脸色煞白,连声告罪。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集过来。只见苏怜月先是一惊,随即脸上便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柔弱。
她轻轻咬着下唇,眼眶迅速泛红,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偏偏不落下来,显得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不碍事的,哥哥也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轻颤,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生怜惜。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帕轻轻擦拭着裙摆,却像是徒劳无功。
她低下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只是……只是这身衣服是怜月花了三个月的工钱才置办的,本想在伯父的寿宴上穿得体面些,免得给他老人家丢脸……罢了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话音一落,那颗一直悬在眼眶里的泪珠,终于顺着她洁白的脸颊滑落。
一时间,所有人都对她报以同情,纷纷出言安慰,并斥责那名鲁莽的弟子。
苏怜月在一片怜惜声中,微微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那一幕,深深地烙印在穆清风的记忆里。
此刻,眼前绸缎庄少女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与记忆中苏怜月那滴算计精妙的眼泪,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一种冰冷的厌恶感从穆清风心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苏怜月的眼泪是一把武器,用柔弱包装,精准地刺向人心,为她换取利益与同情。
而眼前这少女的眼泪,却是家破人亡的绝响,是强权碾压下,一个普通人最后的悲鸣。
一个是虚假的表演,另一个是真实的毁灭。
穆清风心中冷哼一声,对苏怜月最后那点残存的复杂情感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纯粹的憎恶。
同时,他对这个一手制造了眼前惨剧的朝廷,那份憎恨也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深刻。
他终于明白,伪善的眼泪,有时候远比锋利的刀剑更具迷惑性,也更具杀伤力。
它能颠倒黑白,能博取虚名,更能掩盖最肮脏的欲望。
而金鳞卫的刀,不过是为这些虚伪与欲望服务的工具。
街角,那少女的哭声渐渐微弱,最终化为压抑的抽泣,透着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