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八年七月初一,大庆殿大朝会。
朔望大朝,仪典庄重。然而,在例行的政务奏报之后,朝堂的气氛便陡然变得微妙起来。礼部尚书白时中率先出列,手持玉笏,躬身奏道:
“陛下,自平定西夏,威加海内,万象更新。臣等以为,当改元以彰盛世,应天顺人。伏请陛下圣裁,更定新年号,以昭示天下,开启新篇。”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少大臣纷纷附和。
然而,端坐于御座之上的赵佶却只是澹澹地摆了摆手:“年号之事,容后再议。朕今日,更想听听诸位爱卿,对近来朝野上下,另一桩热议之事,有何见解。”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丹墀下的文武百官,最终停留在几位面露激愤之色的文臣脸上:“朕听闻,对于朕在将作大营颁行的《匠人定级授俸新制》,朝中颇有些……不同的声音?”
此言一出,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短暂的寂静后,御史台中一位素以迂阔着称的御史王礼甫立刻出列,声音洪亮中带着不满:
“陛下!臣正要弹劾工部及将作监!《礼记》有云:‘奇技淫巧,以悦妇人’。工匠者,百工之属,贱役也!陛下竟授以品秩,比拟朝臣,甚至最高者堪比一品!此乃混淆贵贱,颠倒伦常!长此以往,恐使士人寒心,礼法崩坏啊陛下!”
他一带头,几名守旧的翰林学士、给事中也纷纷出列附和:
“王御史所言极是!匠人终日与斧斤、泥涂为伍,浑身污浊,岂可与我等读圣贤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士人同列朝堂品秩?”
“陛下!此举太过!赏赐金帛已是皇恩浩荡,如今竟要定品授俸,闻所未闻!”
“若匠人可轻易得此高位,谁还愿寒窗苦读?天下士子之心若散,国将不国!”
文臣班列中,议论声、反对声渐起,虽非全部,但声势不小。连一些武将也面露不解,显然对如此抬高匠人地位感到困惑。
面对这汹涌的质疑,赵佶的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缓缓起身,走到了御阶边缘,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
“混淆贵贱?颠倒伦常?”赵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议论,“朕来问诸位爱卿,若无匠人锻造之刀剑甲胄,我大宋将士,何以在西夏战场上破敌建功?莫非要以血肉之躯,去硬撼敌人的铁骑弯刀吗?”
他不等回答,继续追问,语气加重:“若无匠人研制之神臂弓、床弩,我军何以在攻城拔寨时,占据先机,减少伤亡?尔等可知,灵州城下,若无这些‘奇技淫巧’,我大宋儿郎,要多填进去多少性命?!”
他勐地一挥手,指向殿外,仿佛指向遥远的西北:“朕再问你们!若无格物院博士、将作监大匠呕心沥血,改进那震天雷,使其威力倍增,盐州东城,何以能破?那坚固城墙,莫非是靠诸位爱卿的圣贤道理去说塌的吗?!”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位大臣的心头。一些原本义愤填膺的文臣,脸色渐渐变了。
赵佶的目光扫过刚才跳得最欢的王礼甫等人,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王御史,你口口声声‘贱役’、‘污浊’。朕告诉你,你身上所穿之官袍,所居之府邸,甚至你用来书写弹劾奏章的那支笔,那张纸,哪一样,离得开工匠之手?离得开你口中的‘奇技淫巧’?!”
王礼甫张了张嘴,脸色涨红,却哑口无言。
赵佶不再看他,面向全体朝臣,语气沉痛而恳切:“朕知道,在诸位心中,士农工商,等级森严。然,尔等可曾想过,农人耕耘,产出粮棉,乃立国之本!工匠制造,革新器物,乃强国之基!商贾流通,货殖天下,乃富国之源!而士人,读圣贤书,明道理,司牧四方,乃治国之干!此四民,如同车之四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何来绝对之高下?!”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核心的话:“尤其是如今!我大宋欲开创千古未有之盛世,欲使百姓安康,欲使将士少流血!靠的,不仅仅是诸位的锦绣文章,更是那能让土地增产的新农具,是那能织出更多布匹的新纺车,是那能照亮黑夜的煤油,是那能翱翔天空的热气球,是那能令敌胆寒的燧发枪、红衣大炮!”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些,都出自匠人之手!他们的贡献,关乎国运,关乎数十万将士的生死!朕授予他们品秩俸禄,不是混淆贵贱,而是论功行赏,唯才是举!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凡于国于民有大功者,无论其出身,皆可得朝廷认可,享应有之荣宠!”
“若有人仍固守陈规,认为工匠不配此荣,”赵佶目光如电,扫过全场,“那朕倒要问问,当敌人凭借着偷学去的火药兵临城下时,当边境将士因装备落后而血染沙场时,尔等的圣贤书,可能退敌?可能救命?!”
整个大庆殿,鸦雀无声。那些原本反对的大臣,有的低头沉思,有的面露愧色,再也无人敢出声反驳。
赵佶缓缓坐回龙椅,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最终的裁决:“匠人定级之制,关乎国本,朕意已决,毋庸再议!望诸位爱卿,能抛却成见,与朕一同,共襄此科技兴国、富国强兵之盛世!退朝!”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便起身离去,留下满殿神色复杂的文武百官。一场关于社会阶层与价值认定的风暴,在皇帝绝对意志的碾压下,暂时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