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万荆州精锐在关羽统帅下,如滚滚铁流,最终抵达此次北伐的首要目标——宛城。这座雄踞于南阳盆地核心、控扼南北通道的中原重镇,赫然矗立在淯水之滨,以其巍峨的雄姿迎接着来犯之敌。
但见这座坚城,城墙高达四丈,以青砖巨石垒砌,巍然如山;护城河引淯水而成,宽逾三丈,水流湍急,形成天然屏障。城头之上,弩台林立,垛口后滚木擂石堆积如山,守军旗帜密布,刀枪的寒光在春日下闪烁,一派森严气象。城门外更设有瓮城,结构复杂,易守难攻。尤为棘手的是,城东南的淯水之上,曹军仍牢牢控制着水门,与城防互为依托。
中军大纛之下,关羽勒住赤兔马,手提青龙偃月刀,绿袍金甲在阳光下分外醒目。他卧蚕眉紧蹙,丹凤眼微微开阖,凛冽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眼前这座他曾无比熟悉的城池。徐庶、薛琮、王甫等谋士策马立于身侧,神情凝重地观察着城防布局。身后,关平、向宠、周仓、傅肜、习珍、邢道荣等一众将领肃立,人人屏息,眼中却燃烧着炽热的战意。
“十余年了……”关羽抚髯轻叹,声音中带着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但随即被冲霄的豪气所取代,“关某,又回来了!”
他策马稍稍出阵,仔细审视。越是观察,眉头皱得越紧。“好一座坚城!”就连久经沙场的他也不禁由衷赞叹,“城防完备,深沟高垒,曹子孝果然名不虚传。”
徐庶策马与关羽并肩,闻言轻轻颔首。他一身青衫在风中微动,眉头微蹙,仔细审视着这座雄关的每一个细节。
“君侯!”徐庶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宛城不比其他。曹仁深谙守城之道,城中粮草器械想必充足。若我军急躁,行四面围攻之法,即便最终能破城,也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局。届时我军锐气受挫,于后续大计恐有妨碍。”
关羽沉默片刻,目光依旧锁定在城头那面巨大的“曹”字帅旗上。风中,他绿色的战袍猎猎作响,如同他内心翻涌的思绪。他何尝不知强攻的代价,但荆州大事,不容在此久耗。
“兵者,凶器也;战者,危事也。”关羽缓缓开口,声如洪钟,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既然如此,我等便先礼后兵。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徐庶赞道:“君侯所言极是。可先遣一能言善辩之士,至城下陈说利害,晓以大势。曹仁虽忠勇,亦非不识时务之辈。若其执迷不悟,再以兵锋相见,我军亦占尽道义先机。”
话音刚落,薛琮已催马出列。他在关羽马前勒住缰绳,拱手朗声道:“将军!薛琮不才,愿凭三寸之舌,说曹仁来降!纵不能成,亦可扬我军威,挫敌锐气!”
关羽转头,见薛琮神色坚定,目光炯炯,遂点了点头:“好!敬文,便由你宛城一行。切记,言辞需不卑不亢,显我上国气度。”
“属下遵命!”
薛琮一抖缰绳,单骑驰出,直至离城墙一箭之地方才勒马。他抬头望向城头,气沉丹田,声音清越激昂,在旷野中远远传开:“曹将军!我乃汉寿亭侯、前将军麾下参军薛琮!今奉关将军之命,特来奉劝将军一言!”
城头之上,守军一阵骚动,无数目光聚焦在这单骑而来的使者身上。薛琮稍作停顿,继续高声道:“当今天下大势,将军岂不明察?我主刘皇叔,仁德布于四海,今已定汉中、取陇右,民心所向!关西世子殿下,亲统大军,已出斜谷,雄踞五丈原,剑指中原!曹魏逆天而行,败象已显!”
他挥手指向身后严整的荆州大军,声音更加洪亮:“将军如今困守这宛城孤地,外无援兵可期,内无久储可恃,纵有忠勇,又能支撑几时?何不顺应天时,早开城门?关将军惜将军之才,必当以上宾之礼相待!若执意抗衡天兵,待城破之日,岂不悔之晚矣!”
曹仁全身甲胄,手按剑柄,巍然屹立。阳光照在他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薛参军!”曹仁的声音浑厚有力,压过了风声,“你的好意,曹某心领了!但我曹子孝受魏王厚恩,委以守土重任,唯有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宛城在,曹某在;宛城破,曹某亡!尔等不必多言,欲取宛城,但请放马过来!”
言毕,曹仁猛地转身,战袍在风中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身影没入城堞之后。薛琮知事不可为,也拨转马头,策马回归本阵。
徐庶与关羽并辔立于荆州军阵之前,遥望那座巍峨坚城。良久,徐庶轻轻摇头,叹息声融入风中:“温言劝慰,对曹子孝这等人物,终究是徒费唇舌了。”
关羽闻言,那双标志性的丹凤眼微微睁开,掠过一丝如电般锐利的光芒,他抚过胸前长髯,声音沉浑而充满不屑:“他曹子孝既自诩名将,观其行径,实乃鼠辈尔!”
话音未落,只见关羽猛一夹胯下赤兔马腹。那匹闻名天下的神驹长嘶一声,真如一团燃烧的烈焰,倏然离弦而出,直扑宛城脚下!马蹄踏碎尘土,其势如雷,直至城头强弓硬弩射程的边缘,赤兔马方才一声长啸,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虚空刨击,姿态神骏非凡,嘶鸣声撕裂长空,震得人心头发颤。
城头之上,守军眼见那道绿袍金甲、赤面长髯的身影如天神般骤至,顿时一阵难以抑制的骚动。紧张的呼吸声、铠甲的摩擦声、以及弓弦被悄然拉动的细微咯吱声隐约可闻,无数箭簇的寒光在垛口后闪烁,齐齐对准了城下单人独骑的关云长。
关羽稳稳勒住嘶鸣不已的赤兔马,手中青龙偃月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刀锋遥指城楼最高处。他声如洪钟,那声音仿佛裹挟着沛然莫御的内力,清晰地传遍城墙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名守军的耳中:“曹子孝!可还识得关某否?”
片刻沉寂后,城楼敌台处,曹仁的身影自女墙后转出,按剑而立。他一身玄甲,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沉稳地望向城下那位故人,朗声应道:“云长,别来无恙啊?” 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关羽抚须长笑,声震四野:“哈哈哈!曹子孝,故人至此,何不开城相见?可敢出城,与关某叙话否?”
曹仁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应道:“云长说笑了。今,你我各为其主,分属两国,这城下叙话,恐有不妥……”
关羽见曹仁避而不应,脸上笑意瞬间收敛,化作一声冰冷的嗤笑。他丹凤眼彻底睁开,寒光迸射,言辞顷刻间变得如刀锋般凌厉,直劈城头:“素闻你曹子孝亦号称为曹魏名将,今日观之,实乃大谬!紧闭城门,龟缩不出,倚仗者不过砖石之利,此等行径,与那冢中枯骨何异?此非沉稳,实为怯懦!非是善守,实为无能!”
“怯懦”二字,宛若两根烧红的钢针,精准狠辣地刺向曹子孝身为武将最看重的尊严。他身旁的部将们闻言,脸上瞬间涌起愤慨之色,有人已按捺不住,手按剑柄,怒视城下,人群中响起一阵低沉的骚动。然而,曹仁垂在身侧的手臂却如磐石般稳稳抬起,阻止了任何可能冲动的下属,他自身依旧挺立如松,只是那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关羽得势不饶人,继续喝道,声浪一重高过一重:“为将者,当有傲骨铮铮,遇强则强,临阵决机!似你这般,只知深沟高垒,畏敌如虎,毫无血性担当,还有何面目立于将军之位?有何资格号令三军,统帅虎贲?依关某看来,你实不配‘名将’二字!不过一介鼠辈尔!”
这番斥责,一句比一句更重,字字诛心,句句见血。荆州军阵中,将士们皆屏息凝神,感受着自家主帅那足以压垮一切的凛然霸气,胸中热血随之沸腾。无数道目光灼灼地望向宛城城门,期盼着曹仁受此奇耻大辱,会怒发冲冠,挥军出城决战。
城头之上,曹仁在那一瞬间,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骤然绷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强弓。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主帅的爆发。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紧绷的身躯竟缓缓松弛下来。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又缓缓吐出,脸上因暴怒涌起的潮红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覆盖了冰霜的岩石般的决然。他松开了紧握的剑柄,双手扶在垛口,俯视着城下那道耀眼的身影,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清晰地压过了城头的细微嘈杂:
“关云长!”曹仁喝道,“任你巧舌如簧,也休想撼我军心分毫!曹某受魏王重托,守此宛城,职责所在,重于泰山!胜败之机,荣辱之念,皆系于城之存亡,而非逞匹夫之勇,中你激将之计!你说我怯懦、无能、不配为将?哈哈,徒逞口舌之利,何足道哉?待我大军援至,看你还能否在城下如此猖狂!欲战,便引兵来攻!欲退,速速离去!休再在此狂吠,多言无益!”
说完,曹仁竟不再给关羽任何继续言语交锋的机会,猛地一个转身,玄色披风在城头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身影便彻底隐没在坚厚的城堞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