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灯火通明,将窗外渐沉的夜色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与一种极淡的、属于苏星澜的清冷气息。
苏星澜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身形在堆积如山的德、法、意三语技术资料映衬下,更显纤细。她指尖正停留在一张复杂的结构图纸上,久久未动,眉心微蹙,形成一道浅浅的褶痕。这份由周墨琛亲自带来的、关于新型动力核心的综述资料,已经困扰研究院顶尖团队数周之久,几个关键参数的矛盾让项目推进陷入了僵局。
坐在她对面的周墨琛,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花白的眉毛也紧紧锁着。他带来这份资料,最初只盼着苏星澜能在语言迷宫中劈开一条小径,但内心更深处,何尝不是藏着一丝自己都未曾言明的、对奇迹的期盼。此刻,见她沉默良久,那份期盼与焦灼交织,让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陆景渊在外间的沙发上,手边是一份未看完的军区后勤报告,但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上。里间偶尔传来的、压低的讨论声,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心。他能听出周墨琛语气中愈发明显的郑重,更能捕捉到苏星澜声音里那种独特的、专注于解决问题时的清冷与笃定。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紧闭的书房门上,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那个在知识海洋中遨游的小小身影。骄傲感如同暖流,在他冷硬的心房内缓缓扩散,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丝更沉、更无法忽视的隐忧。这光芒,太耀眼了。
就在这时,里间苏星澜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而平稳,打破了长时间的静默。
“周教授,”她抬起眼,眸中没有任何炫耀,只有纯粹的探究,“这里的德文主述,与附录三的法文注释,在底层逻辑上存在根本性冲突。”她切换成流利的德语,指尖精准地点在图纸上一个被反复标注的屈服强度参数上。
周墨琛心头一紧,连忙凑近。
“看这个数值范围,与它关联的能量传导系数,”苏星澜的指尖划过几行复杂的公式,“如果按照这套混合方案执行,追求表面硬度的热处理工艺,会严重损害材料核心区的韧性。在持续高负荷工况下……”她略一停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易懂的表达,“——就像一个被强行塞进铁壳里的鸡蛋,外壳看似坚固,但内部稍受冲击,便会碎裂。”
“鸡蛋……”周墨琛喃喃重复,脸色骤然变得凝重。这个简单到极致的比喻,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之前缠绕在团队心头的迷雾,将那可怕的潜在失效模式赤裸裸地揭露出来。他几乎能想象到,在关键时刻,核心部件因此崩裂的灾难性场景。
然而,苏星澜并未停留在“指出问题”这一步。她自然而然地拿起手边的铅笔,抽过一张空白稿纸,笔尖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快速游走。
“我们或许不必执着于那个模糊且可能自相矛盾的极限值。”她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勾勒出简洁而优美的几何图形,“可以尝试在这里,引入一个微小的‘应力引导结构’。”
周墨琛的视线死死黏在那逐渐成形的草图上。那结构并不繁复,甚至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简洁美感,但它所体现出的力学思想,却精妙到令人惊叹。它像一位高明的导流师,通过自身巧妙的形态,将原本集中于一点、足以致命的破坏性能量,轻柔而有效地分散到更广阔、更能承受的区域。
“……仅仅通过结构优化,无需改变主体材料配方,就能将风险区域的应力水平降低百分之七十以上。”苏星澜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同时,调整热处理流程的优先级,优先保障核心韧性,表面耐磨性则通过后续的低影响工艺进行弥补。这样,整体部件的可靠性、尤其是抗疲劳性能,预计能提升三到五倍,足以覆盖并超越原文描述的最苛刻工况。”
她放下笔,将那张写满了推演过程、关键数据和新结构示意图的纸推向周墨琛。
周墨琛几乎是双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他的目光贪婪地吞噬着上面的每一条线、每一个数字,大脑飞速进行着验算。越是推演,他心中的震撼就越发汹涌澎湃。这已经远远超越了“翻译”和“纠错”的范畴,这是一次基于深厚理论根基与天才般工程直觉的“再创造”!她不仅找到了病灶,更开出了一剂疗效惊人、且完全基于现有工业条件就能实现的良方!
书房外,陆景渊听着里面骤然加重的呼吸声,以及随后长久的、近乎凝固的沉默,他能想象出周墨琛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他握紧了茶杯,指节微微泛白。星澜的价值,每一次展现,都像是在他心中投下一块更重的巨石。这份沉重,源于保护她的责任,也源于对未来不可控风险的预判。他想起了陈大川之前含糊提过的、关于某些特殊部门对异常事件的关注度正在提升的传闻。必须更快,更严密地在她周围构筑屏障,或许……该主动去拜访几位身处特殊部门的老首长了。
良久,里间终于传来周墨琛长长吁气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更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抬起头,看向苏星澜的目光已经彻底改变。之前的欣赏、试探,此刻尽数化为一种面对真正学术权威时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苏同志,”他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你这份分析……意义重大!它不仅仅是帮助我们避免了一次潜在的重大技术灾难,更是为我们,为整个项目,指明了一条更优越、更可靠的技术路径!我……我谨代表我个人,以及整个项目组,向你表示最深的感谢!”
他站起身,极其郑重地向着苏星澜,微微欠身。这是一个资深学者对知识与智慧的最高致意。
苏星澜眨了眨眼,对于周墨琛如此隆重的反应有些不解。在她看来,这只是基于能量守恒和基本力学原理的逻辑推演,指出了最优化解决方案而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资料没问题了就好。”她语气平淡,注意力开始有些游离,高强度脑力消耗后的疲惫感悄然袭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晰的空腹感。
周墨琛小心翼翼地将那张价值千金的稿纸折好,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郑重地放入贴身的内袋。他再次看向苏星澜,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句承诺:“苏同志,请放心,这份贡献,我们绝不会忘记。后续的验证和实验,我会立刻亲自督促。”
他又转向刚走进里间的陆景渊,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感激与未尽之语,都蕴含在这无声的动作之中。随后,他才步履略显急促却又异常沉稳地离开了。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
陆景渊走到书桌旁,看到苏星澜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脸上带着一丝卸去专注后的倦意。
他心头一软,所有关于风险、关于谋划的思绪暂时被压下。他伸出手,温热的指腹轻轻按上她的太阳穴,力道适中地揉按着。
“耗神了?”他低声问,声音是外人从未得见的温柔。
苏星澜没有睁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在他带着薄茧的指尖下放松地蹭了蹭,发出模糊而依赖的鼻音:“嗯……大叔,饿了。”
“好,我们回家。”他俯身,将她轻松地打横抱起。苏星澜自然地环住他的脖颈,将脑袋靠在他坚实可靠的肩窝处。
陆景渊抱着她,稳步向外走去。怀中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亦是注定要照亮一个时代、也可能引来无尽风雨的星辰。他目光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守护的决心,如同历经打磨的磐石,在心底悄然凝固,坚不可摧。
未来的路或许崎岖,但只要有他在,就绝不容任何人、任何事,伤他怀中这缕星光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