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潮城卫校在周末的暮色中显得比平日安静许多，冬天的白天格外短促，还没到六点，天色已经迅速暗沉下来。
食堂里灯火通明，飘出饭菜混合的热气。詹晓阳和汪胖子面对面坐在靠窗的一张长条桌旁，吃完了简单的晚餐，但热汤下肚，驱散了不少寒意。
“吃饱了没？胖子。”詹晓阳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
“饱了饱了！”汪胖子拍着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走，去花圃那边坐坐， 有点事跟你聊聊。”詹晓阳站起身，收拾好碗筷。
“好嘞！”汪胖子立刻应声，他意识到詹晓阳可能有什么重要安排。
两人把餐具送到回收处，一前一后走出了暖意融融的食堂。
户外的冷空气瞬间包裹上来，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把外套拉链拉到顶。
穿过渐渐暗下来的校园，他们来到教学楼后面那个熟悉的花圃。
冬天里，花圃一片萧瑟，曾经繁盛的花草早已凋零，只剩下些耐寒的冬青和光秃秃的灌木枝干，在暮色中静立。
园子中央那个水泥砌成的圆形花坛边沿， 被夜露打湿，摸上去冰冷硌人。
詹晓阳随意地用手掌抹了抹花坛边沿的灰尘和水汽， 先坐了下来。
汪胖子也学着他的样子，用袖子胡乱擦了两下， 然后“咚” 地一声，实实地坐在他旁边。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两人都激灵了一下。
“胖子，”詹晓阳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冷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算算日子，咱们在潮城，满打满算，也就剩两个月出头了。” 他没有看汪胖子，目光望着远处教学楼的几点灯火。
“嗯，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了， 感觉开学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汪胖子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语气里带着感慨。
“临走前， 手头上这些业务，得提前安排好。” 詹晓阳转入正题，语气认真起来，“特别是波鞋这块， 这是咱们起家的根本，也是最稳定的一条线。 就算我们人去了江城，这业务也不能断。”
“对！肯定不能断！” 汪胖子立刻坐直了些，用力点头，“校园里需求大着呢， 还有我那几个摊点，生意都挺好。”
“问题就在这儿，” 詹晓阳转过头，看着汪胖子，目光锐利，“我们走了， 现在这套校园代理和你的鞋摊， 怎么才能持续下去？ 关键是要在走之前，找到一个可靠的‘接班人’！ 帮你，也帮刘厂长，把潮城这个摊子撑起来。胖子，你心里有合适的人选没有？”
听到“接班人”这个有点正式的词，汪胖子胖脸上露出思考的神情， 他习惯性地用粗短的手指挠了挠后脑勺， 几秒钟后，眼睛一亮：“阳哥，你这一说，我还真想到两个！ 都是我的死党， 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人绝对靠得住！ 一个叫阿锋， 一个叫斌仔。 他们现在就在帮我照看南春桥和工人文化宫那边两个鞋摊， 对业务很熟，人也机灵，在街面上混得开。”
“可靠是第一位。” 詹晓阳强调，“知根知底最好。 既然你信得过，那‘接班人’就从他们俩里选一个， 或者两个人一起搭伙干也行。” 他顿了顿，继续深入，“光有人还不行，还得有能让大家都愿意干、能长久干下去的‘规矩’， 就是分润的政策，得重新制定一下。 要保证代理人、接班人，还有你胖子，三方都能得益， 这生意才能长久。”
詹晓阳开始具体算账，语速平稳，逻辑清晰， 仿佛早已胸有成竹：“我已经跟福建的刘厂长谈好了， 以后的供货价， 统一定在70块钱一双。 潮城这边的零售价，还是按180块算。中间这110块的差价， 再拿出10块钱， 作为固定的运费支出和偶尔给代理、客户送点小礼品的费用。 这样，每双鞋，实实在在的利润，就是100块整。”
汪胖子听得非常专注，小眼睛瞪得溜圆，心里飞快地跟着算。
“这100块利润， 我的建议是这么分：” 詹晓阳伸出三根手指，“负责具体销售、最前线的校园代理，拿大头，50块。 这是他们应得的辛苦钱。接手管理、负责统筹发货、跟你对接的‘接班人’，拿25块。 剩下的25块，归你汪胖子。**”
“25块归我？” 汪胖子愣了一下，随即连连摆手，“阳哥，这不行！我人都去江城了，也没干啥活，哪能分这么多！ 要不……我给10块就行！”
“不！” 詹晓阳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语气不容置疑，“这25块，你必须拿！而且拿得理所应当！” 他看着汪胖子，目光深沉，“胖子，你想过没有？ 我是牵了线搭了桥，但是这个盘子的基础，是谁打下的？ 是你汪楷！这25块，不是给你现在跑腿的钱，是给你的‘品牌’钱，‘渠道’钱，‘开创’的钱！ 是你应得的‘干股’！只要你汪胖子这块招牌还在，这个渠道网络还在，你就值这个价！”
詹晓阳一番话，说得汪胖子愣住了。 他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跑腿办事的，赚点辛苦钱。此刻，听着詹晓阳说他“值这个价”，说这是“干股”，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尊重、被认可的价值感， 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的迟疑和谦让。
他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重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这事就这么定！” 詹晓阳拍拍他的肩膀，“具体的交接细节，怎么跟阿锋和斌仔谈，你来操作。 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嗯！包在我身上！” 汪胖子瓮声瓮气地保证， 用力抹了把脸。
“还有，”詹晓阳继续部署，“元旦和春节快到了，‘双节’是促销的好时机。 咱们波鞋也搞个活动。” 他眼中闪过商人的精明，“搞个‘买波鞋，送时尚旅游背包’的活动！ 就说是迎新年大礼包。”
“送背包？啥样的？成本高不？”汪胖子来了兴趣。
“背包样子要时髦点， 印上点英文单词或者卡通图案，年轻人喜欢。我跟刘厂长说好了，他能供货，成本压到5块钱一个。 咱们对外就宣传背包价值69元！” 詹晓阳嘴角微扬，“你提前联系刘厂长，发一批过来。 至于我这边的一点点牵线提成， 刘厂长会直接结算给我，不占用你这100块的利润池子。 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干！”
“5块变69块！阳哥！你这脑子怎么长的！太绝了！” 汪胖子兴奋地一拍大腿， 差点从花坛边蹦起来，“这促销肯定火！”
“所以，胖子，” 詹晓阳总结道，“关键是把这个机制设置好，把人选好，把规矩立明白。 这样，即使我们人不在潮城，这边的业务照样能转起来，钱照样能赚！ 这才叫真正的‘生意’，而不是小打小闹。”
“我明白了！阳哥！” 汪胖子激动得脸放红光， 他猛地伸出粗壮的胳膊， 紧紧地搂住詹晓阳的肩膀， 用力晃了晃，“你放心！我肯定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正事谈完， 两人之间的气氛更加融洽。夜色完全笼罩下来，花圃里没有灯，只有远处路灯透过来的一点微弱光线，勾勒出他们模糊的轮廓。
空气虽然寒冷，但心里都热乎乎的。
沉默了片刻，詹晓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用一种更随意的口吻，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话题：
“对了，胖子，还有个事。我打算，元旦过后，在潮城买房子。”
“买房？！” 汪胖子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猛地扭过头，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看着詹晓阳，仿佛在看一个外星人。“阳哥！你……你没发烧吧？咱们还是学生啊！买……买房干嘛？”
詹晓阳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轻笑了一声， 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学生怎么了？正因为是学生，才要早做打算。 胖子，我跟你分析分析。”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面对汪胖子，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我仔细研究过，也打听过。 现在潮城，还没有那种成规模的、像样的住宅小区， 都是些零散的、单位自建的或者私人盖的小楼盘。 所以，房价便宜得吓人！”
“多便宜？”汪胖子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三位数！” 詹晓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一平米，几百块钱！ 你没听错，就是几百块！一套七八十平米的房子，总价算下来，撑死了也就六七块钱！” 在1995年，七八万对普通家庭也是巨款，但对已经通过波鞋、鹅肉等生意积累了不少资金的詹晓阳来说，并非遥不可及。
“六七万……”汪胖子被这个“天文数字”震住，他的存在买一套这样的房子绰绰有余。
“是，现在看是不少。” 詹晓阳话锋一转，“但是，胖子，你信我一句。 我判断，虽然接下来三四年，潮城的房价可能不会大涨， 但五年！最多五年后！ 潮城的房价，绝对会暴涨！翻着跟头往上涨！翻几倍都不止！”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预见性， 让汪胖子不由得信了几分。“为什么？” 汪胖子傻傻地问。
“因为发展！” 詹晓阳言简意赅，“现在这房价，太低了！低得不正常！ 随着经济越来越好，城市要扩大，人要进城，房子需求会越来越大。现在三位数的房价，就是白菜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现在不买，过几年，你肠子都得悔青了！”
詹晓阳的描述，像一幅巨大的财富画卷，在汪胖子眼前缓缓展开。 他虽然听得五迷三道， 似懂非懂，但詹晓阳那种极强的自信和以往“神准”的判断力， 让他潜意识里选择了相信。“翻几倍” 这个词，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
“所以，” 詹晓阳看着他，“我这次，最少要买两套，三套更好！ 一套给家里，一套……算是投资。胖子，”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汪胖子，“机会就这一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空气仿佛凝固了。 汪胖子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买房？这对一个十八九岁的学生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方夜谭！但是，说这话的人是詹晓阳！是带着他卖波鞋、搞团购、见识了“全屋定制”成功的詹晓阳！
信任， 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几乎没有太多的挣扎， 汪胖子猛地一咬牙， 胖脸上露出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重重点头：
“阳哥！我信你！我……我跟！”
“好！” 詹晓阳脸上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他伸出右手，“那就这么说定了！”
“啪！” 一声清脆的击掌声在寂静的花圃里格外响亮。两只年轻的手， 一只有力，一只厚实，紧紧地、用力地握在了一起！ 这是一个关于财富、关于未来、更关于毫无保留的信任的盟约。
“不过，有个实际问题。” 詹晓阳松开手，说道，“咱们是学生，没身份证，不能直接买房。得找亲人代持，就是挂名。 我打算找刘小惠的大姐。 你回家也提前跟家里打好招呼， 做好你爸妈的工作，最好也找个信得过的长辈出面。 等月底， 咱们一起去找我姑父帮忙， 他路子广，看有没有合适的楼盘信息。”
“行！我回去就跟我爸说！” 汪胖子一口答应。
大事商定， 两人都感觉完成了一件重要无比的事情。
一种混合着对未来的憧憬、并肩奋斗的豪情、以及被巨大机遇冲击后的微微眩晕感， 在沉默中静静流淌。
“走吧，回宿舍， 外面太冷了。” 过了一会儿，詹晓阳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冻僵的腿脚。
“好！” 汪胖子也站起来，跺了跺脚。
两人并肩走出昏暗的花圃， 踏上通往宿舍楼的小路。
汪胖子情绪依然激动， 他习惯性地、亲热地伸出胳膊， 一把搂住詹晓阳的脖子， 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像小时候勾肩搭背的兄弟一样。
“阳哥……” 汪胖子声音有些哽咽， 他用力眨了眨眼，眼眶确实有些湿润了。
这泪水，是为了这份沉甸甸的、超越利益的兄弟情谊， 也是为了在自己都未曾看清的未来道路上，有人如此坚定地拉着自己前行的那份感动。
年少的心，还无法完全理解“房产投资”的深意，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 “与你共赴前程” 的滚烫承诺。
詹晓阳能感受到身边兄弟情绪的波动，他没有说话，只是也伸手揽住了汪胖子厚实的肩膀， 用力按了按。两个年轻的身影， 勾肩搭背，踏着路灯下斑驳的光影， 一步步走向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宿舍楼。
108宿舍的窗户里， 传来隐约的说笑声，那是他们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