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波特的秋天短暂得如同一声叹息,凛冽的寒风便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
俞浡的留学生活,在最初的兴奋感褪去后,迅速露出了它坚硬而粗糙的内核。
语言,是第一道坎。
课堂上,教授语速飞快,夹杂着大量专业术语和艺术史典故,俞浡必须全神贯注才能捕捉到六七成。
小组讨论时,本地学生和欧洲学生思维活跃,侃侃而谈,他往往需要先在脑子里将想说的话翻译一遍,组织好语法,等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时,话题早已转向了下一个。
那种插不上话的局促和因为表达不精准而被忽略的失落,像细密的沙子,不断磨损着他的自信。
学业压力,远超想象。
RISd的课程强度极大,阅读材料堆积如山,工作室的项目一个接一个,永无止境。
教授们追求极致的创意和严谨的理论支撑,每一次 critique(作品评审)都像一场公开处刑,犀利的点评毫不留情。
俞浡引以为傲的技术和审美在这里只是基础,他必须不断突破自己的舒适区,去探索更观念化、更实验性的表达方式。
无数个深夜,他独自泡在工作室里,对着不满意的作品焦躁地啃着指甲,感觉自己曾经的才华在这里被稀释得所剩无几。
生活,更是琐碎磨人。
他依然不习惯美式食物的高糖高热量,尝试自己做饭却常常以失败告终。
合租公寓的隔音效果很差,Leo 偶尔深夜带朋友回来聚会,吵得他无法入睡。
陌生的社交规则让他无所适从,简单的去银行开户、办理手机卡都能因为沟通不畅而折腾半天。
那种凡事都要靠自己、无人可以依赖的孤独感,在每一个因为想家而失眠的夜里,变得格外清晰刺骨。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体重也下降了不少。
和宋鹤眠的视频通话,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慰藉。
但他总是报喜不报忧,强打着精神描述课堂上有趣的事,展示新完成的作品草图,绝口不提那些挫败、疲惫和深夜里啃噬心脏的思念。
他不想让宋鹤眠担心,更不想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无助。
然而,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压力是掩盖不住的。
在一次连续熬了三个通宵赶制模型后,俞浡病倒了。
重感冒,发烧,浑身酸痛。他请了假,昏昏沉沉地躺在狭小的房间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感觉自己像被世界遗忘的一座孤岛。
药吃完了,他连爬起来去附近超市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他烧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快要被孤独和病痛吞噬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宋鹤眠的视频请求。
俞浡挣扎着坐起来,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才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出现的却不是宋鹤眠书房熟悉的背景,而是一个看起来像是酒店房间的简洁布置。
“在哪儿呢?”俞浡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宋鹤眠看着屏幕里俞浡明显消瘦、脸色潮红、眼神涣散的样子,眉头瞬间拧紧:“你生病了?”
“没……没事,有点小感冒。”俞浡慌忙否认,却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宋鹤眠没有理会他的搪塞,语气不容置疑:“地址门牌号发我。现在。”
“啊?”俞浡愣住了。
“我在波士顿。有个临时会议,刚结束。”宋鹤眠言简意赅地解释,“发定位给我。”
波士顿?离纽波特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俞浡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委屈瞬间冲上鼻腔,眼眶立刻就红了。
他再也装不下去,哽咽着报出了自己的地址。
“等着。”宋鹤眠说完,便挂了视频。
俞浡握着发烫的手机,呆呆地坐在床上,仿佛在做梦。一个多小时后,门外传来了沉稳的敲门声。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打开门。
门外,宋鹤眠穿着深色的长大衣,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风尘仆仆,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超市购物袋和一个小小的医药箱。
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室外的寒气,却像一座突然降临的巍峨山峦,瞬间填满了俞浡所有的不安和空虚。
“你……”俞浡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
宋鹤眠没说话,一步跨进来,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他放下东西,伸手探向俞浡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他的脸色更沉了。
“吃药了吗?”
“吃……吃完了。”
“吃饭了吗?”
俞浡摇了摇头。
宋鹤眠薄唇紧抿,不再多问。他脱下大衣,卷起衬衫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动作利落地开始忙碌。
他先是从医药箱里拿出带来的退烧药和感冒药,倒了温水,监督俞浡服下。
然后打开购物袋,里面是新鲜的蔬菜、水果、鸡蛋、面条,还有一盒俞浡以前很喜欢吃的、某家中餐馆的速冻小笼包。
“去床上躺着。”宋鹤眠命令道,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强势。
俞浡乖乖地躺回床上,盖好被子。他看着宋鹤眠在他那狭小、简陋的厨房里(其实只是一个角落)熟练地洗菜、切青菜、烧水,为他煮一碗简单的青菜肉丝面。
那个在谈判桌上挥斥方遒、在顶级写字楼里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正为他囿于这小小的厨房烟火之中。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
这一次,不是委屈,而是某种紧绷了太久的弦突然松弛后,混合着巨大安心感和依赖的宣泄。
宋鹤眠端着热气腾腾的面走过来,看到他的眼泪,动作顿了一下。
他把面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坐在床边,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笨拙地擦去他的眼泪。
“哭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心疼。
“……就是想你了。”俞浡把脸埋进他温热的掌心,瓮声瓮气地说,像个终于找到家长的孩子。
宋鹤眠沉默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先吃东西。”
那碗面味道很清淡,却带着青菜的暖意和肉丝的香气,是俞浡来到美国后,吃得最舒服、最像“饭”的一餐。
吃完药和面,他感觉身上暖和了许多,昏沉沉的脑袋也清醒了些。
宋鹤眠收拾了碗筷,又检查了一下他的体温,看着温度计上下降的数字,脸色才稍微缓和。
他没有离开,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拿出笔记本电脑处理一些收尾的工作邮件,偶尔抬头看看俞浡是否睡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窗外风雪依旧,但室内却温暖如春。
俞浡看着宋鹤眠在台灯下专注的侧脸,感受着他无声的陪伴,只觉得这段时间积攒的所有疲惫和孤独,都被这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温柔地抚平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房间里的台灯还亮着,宋鹤眠合着电脑,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雪景。
“醒了?”他听到动静,转过身。
“嗯。”俞浡坐起身,感觉身体轻松了很多,“你……什么时候走?”
“明早七点的飞机。”宋鹤眠走回床边。
只有不到十二个小时了。俞浡的心微微一沉。
宋鹤眠看着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补充道:“会议提前结束了,空出半天。”
这短暂的二十四小时,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救赎。
他没有追问俞浡到底过得怎么样,也没有空泛的安慰,只是用最实际的动作——喂药、做饭、陪伴——告诉他,无论相隔多远,他始终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宋鹤眠便要离开了。
他穿戴整齐,站在门口,看着裹着被子、眼眶微红送他的俞浡。
“照顾好自己。”宋鹤眠看着他,语气郑重,“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学业尽力就好,不用逼自己太紧。”
“嗯。”俞浡用力点头。
“有事,随时打电话。时差没关系。”宋鹤眠又说。
“嗯。”
“我走了。”
宋鹤眠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脚步声渐行渐远。
公寓里再次恢复了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空荡。
但这一次,俞浡没有再感到恐慌和孤独。
他摸了摸额头,温度已经正常。他走到书桌前,那枚金色的银杏书签依然静静地贴在墙上。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画笔,重新坐到了数位板前。
宋鹤眠的到来,像一剂强心针,不仅驱散了他的病痛,更重新点燃了他内心差点熄灭的火种。
他知道前路依然艰难,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知道,无论身在何方,他永远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二十四小时的救赎,短暂却足够有力。它足以支撑他,走过接下来漫长而充满挑战的异国岁月。
风雪终将过去,而他会带着这份温暖,继续他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