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两辆乌木马车已候在宫门外。
娘亲执起我的手正要往头辆马车走去,我瞥见贺楚独自立在车辕旁的身影,忍不住轻轻拽住娘的衣袖。
“娘,”我摇晃着她的手臂,“我去和云泽哥哥同乘吧?”
娘亲指尖轻点我的额间,眼角漾起了然的笑纹:“是想和某人同乘吧?倒拿云泽当幌子。”
我正欲分辩,爹爹忽然出声:“随她去吧。”
我转头对上爹爹含笑的视线,两双相似的眸子里闪着心照不宣得意的光芒。
娘亲无奈地摇头,嗔怪地望了爹爹一眼,终是提着裙摆登上了马车。
我雀跃地转身,见贺楚已朝我伸出手。他眼底的笑意再难掩藏,温暖的掌心稳稳托住我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我扶上车辕。
他紧随我登上马车,车帘垂落的刹那,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耳畔。
我抬眼正撞上云泽促狭的笑眼,他故意朝我们眨了眨眼,唇角噙着洞悉一切的笑意。
这般被他看破心思的窘迫让我耳尖发烫,想起方才还拿他当借口,更觉心虚,急忙侧过脸去假装看向车外。
贺楚的低笑在耳畔响起,温热的掌心轻轻覆上我绞着衣带的手指。
车帘随着马车行进微微晃动,将晨光切割成细碎的金斑,在他含笑的眉眼间跳跃。
透过摇曳的帘隙,我看见平阳城的轮廓渐渐模糊融在了晨光里。
云泽忽然收起玩笑神色,正色望向贺楚:“楚大哥,如今北冥朝堂乱局,依你看后续会如何发展?”
贺楚的目光随着窗外飞逝的枯柳飘向远方:“二皇子一脉在孤岛经营十六载,势力早已如老树盘根。如今国君雷厉风行整顿朝纲,看似占尽先机……。”
他话音微顿,指尖在窗棂上划出一道水痕:“但逼得太紧,反倒可能激起困兽之斗。”
云泽眉头紧锁:“楚大哥是担心……”
“狗急跳墙,兔急咬人。况且这十多年来北冥朝局过于平稳,加上近三年忘忧丸的影响,确实让某些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贺楚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玉扳指,“但说到底,这是北冥的内政。国君既已下定决心要肃清积弊,这些沉疴终究要由他亲手拔除。”
他侧首凝视云泽,目光如炬:“你要相信你舅舅的能耐。能在龙椅上稳坐十六年,岂会是庸碌之辈?就如治病,外人至多递上银针,终究要病人自己熬得过刮骨之痛。”
云泽若有所思地点头,眼中闪着了然的光芒。
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忽然意识到——舅舅与娘亲肩负的南平重任,很快就要有新的继承者了。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云泽又抬起头来,眼中带着新的困惑:“楚大哥,我舅舅因忘忧丸疏于朝政,便生出这许多乱子。可你亲自率领铁骑支援北冥,这一走就是个把月,难道不担心西鲁朝堂会出什么岔子?”
贺楚闻言轻笑,“你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
他从暗格里取出一套茶具,慢条斯理地斟了两杯,“朝堂之上设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组成的内阁。他们的职责,就是将各地奏折整理归类,提出初步意见后再呈给国君批阅。”
他将一杯茶推到云泽面前:“这就好比一辆马车,六部是缰绳,国君是驭手。即便驭手暂时松了手,缰绳依然能让马车稳步前行。”
“可是……”云泽捧着茶盏,眉头微蹙,“若文官们联合起来欺上瞒下呢?”
“问得好。”
贺楚赞许地点头,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虎符放在案几上,“所以朝中还有武将勋贵集团与之制衡。文官掌政,武将掌兵,彼此牵制,各地监察御史,都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利剑。更何况……”
他指尖轻叩虎符,“我在离开之前已设监国议会,六部互查,三军制衡。”
贺楚望着远处的天际轻声道:“记住,最高明的治国之道,是让自己成为最不重要的人。”
云泽皱眉,“让自己成为最不重要的人和我舅舅的疏于朝政有什么不同?”
贺楚微微一笑执起茶壶,缓缓注水。当水面恰到好处地停在盏沿时,他忽然收手:
“你舅舅疏于朝政,好比这满溢的茶汤——”他指尖轻点漫出的水渍,“是放任自流,失了掌控。”
“而我说‘让自己不重要’,是要做到像此刻的茶壶。”
他提起茶壶示意:“壶中仍有七分满,但不再倾倒。因为完善的制度如同这茶盏,已能承载合适的分量。”
水光在他眸中流转,“你舅舅是忘了自己是壶,而我是选择何时倾注。区别在于前者是被动缺席,后者是主动留白。”
“就像此刻西鲁朝堂——”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六部呈来的决议,我只需在‘可’与‘否’间批注。”
云泽凝视密报上朱批的“可”字,忽然道:“若批‘否’呢?”
“那便是壶嘴该倾斜之时。”密报上墨迹在光晕中宛如游龙,“为君者,该让朝堂离了你依然运转,但绝不能离了你便失控。”
他最后添了盏新茶推到云泽面前:“治国的分寸,就在这壶起壶落之间。”
云泽若有所思地点头,我见他这般专注,忍不住将手边的暖炉往他那边推了推。
贺楚将我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底浮起温柔笑意。
他又从暗格取出一册农书,“你看这休耕之法。”
他右手展平书页,将书册推到云泽面前,左手很自然地拢住我微凉的指尖。书页翻动间,他掌心温度缓缓传来。
“土地需要休养,朝政何尝不是?有时无为而治,恰是最明智的选择。”
说着忽然转头在我耳边低语,“就像某人今早非要冒雪摘梅,现在知道手冷了吧?”
我气恼地要抽回手,却被他稳稳握住。他指尖轻点节气图上的立春标记,话锋依然从容:“为君者要懂得顺应时令,该进时进,该止时止。”
他看向我轻笑出声,“不过有些事,确实止不住。”
远处传来冰凌碎裂的清脆声响,贺楚望向窗外:“就像这融雪时节,看似寂静,实则天地正在蓄力待发。”
他转头对云泽微微一笑,“不过最要紧的治国之道……”
见云泽屏息以待,贺楚道:“是明白春耕秋收各有其时。治国的学问,终究要在江山社稷间慢慢习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