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欢喜有人愁。复辟失败虽然使的遗老遗少多半闷闷不乐,却也有人因为“羌贴”一路暴涨而暗自窃喜。这一波行情让京城里不少买家捞着了实惠。
可乱世既能叫人一夜暴富,也能让人转眼坠入深渊。正当不少人炒作正酣时,一则消息骤然砸向市场,瞬间掀起一片混乱。
街巷之中,报童们奔窜呼喊,声音刺破黄昏:“最新晚报!毛熊新任元帅镇压工人党,清剿布尔斯维克,国内再起内乱!”
消息传来,市场应声而倒。对前途的茫然、对支付能力的怀疑、对战败风险的恐惧,汇成汹涌的抛售潮。方才还在举杯相庆的持有者,顿时面如土色。有人想割肉逃生,却只见市场上无人接盘,只剩一片死寂。
这也是为什么范五上街时,即便撞见熟人,也无人抬头与他寒暄半句。人人都亏惨了,谁还有心思叙旧。更何况,能涉足此等买卖的,本就不是寻常百姓,至少也得是家底殷实、颇有余财的门户。
京城富户受损者众,尤以东西两城为甚,多少人家一夜之间财帛散尽。索家更是欲哭无泪,几乎将全部家当押了上去,如今换回的,只是一堆无人问津、形同废纸的垃圾。
经此一击,索老爷子彻底倒下了,卧于榻上,再无往日精神。往日矍铄的目光变得空洞,只长久地盯着帐顶繁复的花纹,仿佛想从中辨出命运的谜底。
太太呢,则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终日坐在昏暗的厅堂一角,不梳妆,不言语,连最爱的碧螺春摆在手边也忘了饮。不过短短数日,那位曾经雍容体面的贵夫人,便肩背佝偻、鬓发散乱,骤然老去了十几岁似的。
这破财之痛已经足以摧垮二老的脊梁,而紧随其后的人情冷暖,更像一把盐,狠狠撒在他们溃烂的心口上。
回想前些日子,家中还门庭若市,女儿带着女婿殷勤探望,揉肩捶腿,温言软语说个不停,满屋子都是“咱家有的是福气”、“额娘阿玛保重身子”的车轱辘话。可自打羌贴暴跌的消息传开,那些身影便如晨露见了日头,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阿玛病倒卧床通知过去,也没有一句虚应故事的问候捎来。
就在索家两个主心骨已经一个卧病不起、一个长吁短叹的凄惶当口,老管家颤巍巍地又递进来一封信。正是远在津门的索八寄来的。
老夫人怀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拆开,可那字里行间,没有半分对父母境况的关切,通篇只反复催要银钱:看中的洋装要订,相好的怀表想买,下月的生活费也该寄了。
白纸黑字,字字如冰锥。老夫人只觉眼前猛地一黑,喉头一股腥甜涌上,信纸从指间滑落,人直挺挺向后栽去。
这还不是京中处境最凄惨的人家。袁家子弟中,炒作“羌贴”者亦有好几位,而跌得最重、摔得最惨的,莫过于老七!他几乎将大半身家性命都押了进去。可到了山穷水尽、想求个援手时,竟发现举目四顾,无人可依。
袁家一门,自大帅离世,早已是个空架子,里头只剩下一盘散沙。老大独揽着田产、宅院、股份,连往日给弟妹安排个闲差这类微末人情,也都算作自己一人的恩典,时时挂在嘴边。
老二惯是潇洒,揣着丰厚的银钱常年云游在外,山高水远,不问家中冷暖。老三与老四,受不住接连的世道颠簸,前两年便先后失了神智,一个终日对窗喃喃,一个见人就瑟缩惊叫,早已是废了。
老五那精明的生母,原就掌着家中支度,风声初起时便嗅到不妙,连夜卷了细软,带着儿子远走高飞,不知所踪。
老六呢,自留洋归来,便不愿再踏进这暮气沉沉的旧宅半步,一心扑在“实业救国”的新梦里,工厂的机器声,比兄弟的哀叹更入他的耳。
成年的兄长虽有六人,疯的疯了,跑的跑了,剩下一个冷眼旁观的老大,恨不得与这群“累赘”划清界限。
老七孤零零立在风暴中央,呼救无门,讨饶无路。连日来的惊惧、绝望与世态炎凉交相炙烤,终于也熬干了他眼里最后一点光亮。
他开始不时怔忡,对着空荡荡的厅堂自语,或是在夜深人静时,于回廊下反复踱步,形如飘荡的孤魂。袁家七少爷,如今也只剩下一具被淘空了魂魄的躯壳,在这深宅大院里,悄无声息地败落下去。
若说富贵人家的遭难只是场风浪,倒也确实。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纵使一时落魄,翻箱倒柜总能再挤出些银子撑持门面。而这世上最凄苦的,莫过于那些本有薄产、却心有不甘,妄图一步登天,最终押上全部身家的人。
长贵便是如此。如今他整颗心都像被钝刀来回割着,疼得发木。媳妇攒下的体己钱,被他一股脑全投了进去,换回来的,只有如今擦屁股都嫌硬的“羌贴”。
就在两周前,行情还一路高歌,媳妇不知劝过他多少回,却每回都被他一句“妇人见识”给狠狠堵了回去。
此刻那些话,却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回他记忆里。媳妇总扯着他袖子,声音低低的:“见好就收吧,咱有一万大洋还不够花吗?”
见他不动,又挨近了,话里带着恳求与不安:“孩子他爹,老人常说,生来有多少富贵是注定的。命里不该有的钱,咱不要了,成吗?……多少才算多啊?”
可他那时怎听得进去?非但不听,反觉得晦气,总是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嗓门也高起来:“你懂个啥!我名字就叫长贵,算命的早说了,“长贵长贵,长久富贵”!我命里就该有这笔财!”
如今,“长久富贵”的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手里却只有无人问津的废纸了。街上天色灰沉,长贵蹲在城墙角落,不敢回家。他害怕回家看到媳妇失望的眼睛,害怕儿子问他是不是再也没钱读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