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爷这一出手,自有他的道理。有些钱的人家或许讲究“破财免灾”,生怕贼惦记着,宁肯散些小钱图个清净。可小老百姓过日子,一分一厘都是从牙缝里省出的血汗钱,那是防病防灾的命根子,碰上来踩点的贼,哪有不拼命的理?
因此,一听马大爷那声“抓贼!”,左邻右舍顿时炸了锅。门扉砰砰作响,男人们抄起门闩、扁担,女人们握着火钳、扫帚,全都涌了出来。怒火裹挟着对自家那点微薄家底的紧张,化作雨点般的拳脚,不由分说便朝地上那“贼”落去。
“叫你偷!叫你惦记!”
“打!看他还敢来!”
长贵被反剪着手,脸贴着地,只能蜷起身子,发出凄厉的哀嚎。那声音穿过乱糟糟的骂声,终于惊动了屋里的人。
常家宝第一个冲出来,小小的身影挤开人群,一看到地上那熟悉的衣裳,便像被针扎了似的扑上去,用自己单薄的脊背挡住落下的拳脚,带着哭腔尖声喊:“别打我爹!那是我爹!别打了,这是我爹,别打了,他不是坏人。”
孩子的哭喊像一道急刹车,让乱哄哄的场面骤然一静。众人愣住,拳脚悬在半空。马大爷也怔了,手上力道不由得一松。大家借着渐浓的暮色,仔细瞅了瞅那狼狈不堪的脸——哟,可不是长贵么!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方才还义愤填膺的邻居们面面相觑,有人干咳两声,转而数落起马大爷:“马爷,您这眼神……怎么连自家邻居都认不清了?”
“是啊是啊,一场误会,长贵兄弟莫往心里去。”众人七嘴八舌,打着哈哈,既是圆场,也是怕真结了怨。
长贵媳妇此时已挤到跟前,看着地上鼻青脸肿的丈夫,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却先转身对着马大爷和邻居们连连弯腰:“不打紧,不打紧!真是多谢马大爷和各位高邻费心看着门户,这世道……是该仔细些!”话说得客气周全,倒让马大爷一张老脸臊得通红,连连摆手。
好容易送走了议论纷纷的街坊,娘俩扶着长贵起身进了院子,随着院门“吱呀”一声关上。刚才还强撑着的媳妇,脸立刻板了起来,看也不看垂头丧气的长贵,只冷冷扔下一句:“还不死进来!嫌人丢得不够吗?”
长贵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拖着浑身酸痛,像条丧家之犬,灰溜溜地跟进了屋。他不敢坐炕沿,只缩在墙角的小凳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屋里一时静得可怕,只有油灯芯子偶尔噼啪轻响。儿子小宝怯怯地挨着母亲站着,大眼睛不安地瞟着父亲。
“怎么哑巴了?”媳妇终于开口,声音里压着怒气和疲惫,“亏光了,没脸见人了?躲出去这事儿就能了了?你倒是说说,如今小宝考得这样好,接下来怎么办?这书,还念不念?怎么念?”
长贵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吐不出一个字。脸上的疼,身上的疼,都比不过心里那刀割似的悔。
他能说什么?说“我没钱了”?说“我对不住你们”?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最终,所有挣扎只化作一声沉甸甸的、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叹息。
“叹气就完了?抬起头来看看!”媳妇的声调陡然拔高,又强压下去。她转身走到炕边,俯身从最里头拖出一个沉甸甸的陶坛子,费力地抱到炕桌上。“砰”的一声闷响,坛子落定。
“我呀,自打瞧着你迷上那些洋人的纸片子,心里就没踏实过。”她看着愕然抬头的长贵,语气平静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
“咱乡下收鸡蛋都晓得不能全搁一个篮子里。我就瞒着你,趁价钱最高的那阵,偷偷把三成“羌贴”兑成了现洋。我就认死理,本钱总得先捞回来。赚了,是运气;亏了,也不至于倾家荡产。”
重重戳了一下长贵额头,她一把揭开坛口的封布。昏暗灯光下,一片银元的微光晃了长贵的眼。
“长贵,”她看着丈夫,一字一句道,“这个家,从今往后你今后当不了了。往后,所有事得我说了算。”
长贵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直勾勾盯着那坛银元,耳朵里嗡嗡作响。没亏?本钱还在?巨大的转折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猛地从凳子上滑下来。
匆匆上前确认后,几乎是扑到媳妇脚边,“扑通”跪倒,一把抱住她的腿,脸埋在她粗布的裙褶里,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里混着羞愧、后怕、难以置信,还有绝处逢生的战栗。
这一哭,倒把媳妇满肚子的怨气、委屈和担惊受怕,冲散了大半。她眼圈也红了,抬起粗糙的手,一下一下,缓慢地摸着丈夫汗湿凌乱的头发。
“别折腾了,长贵,”她的声音沙哑而温柔,却有着磐石般的坚定,“往后咱开个正经铺子,老老实实做买卖。小宝争气,咱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可这日子,得踏踏实实地过。”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更深:“你那点心眼,我晓得。总想着走捷径,耍点小聪明。可你那点聪明,对付得了真正的坏人吗?非但对付不了,还容易让人疏远你,防着你,甚至结交一群坏心眼的把你引到歪路上去,惹上更大的麻烦。是不是这个理?”
长贵在她怀里使劲点头,呜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得了,”媳妇长长舒了口气,像是把多年的重担终于明确地扛在了自己肩上,“往后,这个家,我当了。你呀,就给我踏踏实实,干活,养家。”
油灯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晃动。屋外,夜色完全笼罩了胡同,但这一方小小的屋里,那坛银元沉静的光,和妻子平稳的话语,仿佛终于驱散了多日来的阴霾,重新撑起了一片摇摇欲坠、却终究没有倒塌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