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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的“善意”,如同精心调制的毒药,其气味首先飘到了与之一江之隔的江夏郡。
这一日,数艘悬挂着江东朱、张等大族旗号的商船,在江夏石阳县(今湖北汉川)附近江面,并未像往常一样遭到魏军战船的驱赶或扣押,反而被引导至一处指定河湾,接受了例行的、近乎敷衍的盘查后,便被放行,允许其前往江陵贸易。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江东沿江的世家豪强和商贾间传开。
“听说了吗?襄阳那边……松口了!”
“夏侯尚这是转性了?还是曹魏顶不住了?”
“管他为何!只要能通商,便是金山银海!江北的皮毛、药材,江南的丝绸、瓷器,这利差……”
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很少有人能保持绝对清醒。尽管建业方面并未正式表态,但许多嗅觉敏锐的家族已经开始暗中筹备船队,摩拳擦掌,准备在这突如其来的“窗口期”大捞一笔。甚至有人开始私下议论,认为与曹魏缓和关系,专注于内部发展和利润丰厚的贸易,或许比持续不断的战争更为有利。
这股暗流,自然也涌到了建业。
镇南将军府内,徐庶面带忧色,向陈暮和庞统汇报着各地汇总来的信息:“主公,士元,江夏、庐江一带,与北岸‘私下’接触的商船数量近日激增。虽目前尚限于民用物资,但长此以往,恐生变故。一些家族代表,已开始向官府试探口风。”
庞统冷笑一声,小眼睛里寒光闪烁:“司马懿好算计!此乃阳谋。他知我江东并非铁板一块,世家大族求利,百姓厌战。只需稍稍放开一道口子,便足以在我内部制造杂音,瓦解我抗战意志。若我强行禁止,必失人心;若放任自流,则资敌、乱己,其计毒矣!”
陈暮神色平静,手指轻轻敲击着椅背:“曹魏示弱,其心必诡。然则,民间渴望互通有无,亦是实情。全然禁绝,确非上策。”他看向徐庶,“元直,你以为该如何应对?”
徐庶沉吟道:“堵不如疏。既然曹魏敢放开,我亦不必畏首畏尾。可由官府出面,设立‘江北互市监’,严格限定互市地点(如仅在石阳一处)、物品种类(严禁军械、铁器、战马、粮食等战略物资),并课以重税。如此,既可一定程度上满足民间需求,增加官府收入,亦可将贸易纳入掌控,严防资敌。同时,严令水军,对非指定区域、非报备船只,格杀勿论!”
“此策甚妥。”陈暮点头,“便依元直之言,即刻设立互市监,由你亲自选派干员负责。章程务必严密,监督务必严格!告诉那些商人,想赚钱可以,但谁敢触碰底线,通敌资敌,休怪律法无情!”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此外,暗卫需加紧活动,严密监控与北岸往来密切之人,尤其是……朝中官员和地方大族。值此非常之时,任何可疑动向,立即报我!”
陈暮的决策,在包容与控制之间找到了一个危险的平衡点。他试图将曹魏的“软刀子”转化为充实自身府库、安抚内部的机会,但这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需要极高的掌控力和警惕性。
当建业还在为如何应对曹魏的经济渗透而绞尽脑汁时,历阳城内的状况,已彻底滑向了人间地狱。
粮食,彻底断绝了。
树皮、草根、乃至一切能想象到的“食物”都已消耗殆尽。饿殍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无人收殓。守军的体力达到了极限,许多人站着都能睡着,或者一旦坐下,便再也无法站起。
伤兵营内,哀嚎声日渐微弱,不是因为伤痛减轻,而是因为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了。死亡如同瘟疫般蔓延,每天清晨,都能抬出数十具甚至上百具冰冷的尸体。
陆逊行走在死寂的街道上,昔日还算整齐的军容早已不见,幸存的士卒们眼神麻木,依靠在断壁残垣间,如同风干的骷髅。他看到一名母亲,将最后一点浑浊的汤水喂给怀中早已不会哭闹的婴儿,自己则悄无声息地倒在了一旁。
他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能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都督……今日又……又走了两百三十七人……”黄叙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大多是……饿死的。魏狗……魏狗在外面烤肉的香味……都飘进来了……”
陆逊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腐臭味的空气。他知道,这是张辽的心理战术,用食物香气折磨守军早已脆弱的神经。
“还能动的,还有多少人?”陆逊的声音沙哑干涩。
“能……能拿起武器的,不足两千……其中大半带伤……”黄忠替儿子回答,老将军倚着长刀,才能勉强站立,他的一条伤臂因为缺乏药物治疗,已经溃烂流脓,但他哼都未哼一声。
不足两千……面对城外数万虎视眈眈的魏军。历阳,真的到了最后时刻。
“伯言……”黄忠看着陆逊,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种决绝,“城……怕是守不住了。趁现在还有点力气,组织还能动的弟兄,护送你……突围吧!老夫……替你断后!”
陆逊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却异常坚定:“汉升将军!此刻突围,无异于自投罗网,正合张辽之意!我等在此多坚守一日,便能为主公,为西线,多牵制一分力量!历阳可以陷落,但我江东军魂,不可堕!”
他走到一群瘫坐在地的士卒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却异常平稳:“弟兄们!我知道你们饿,我知道你们累,我知道你们想家!但看看城外!那些魏狗,他们想让我们死,想让我们跪下求饶!我们能答应吗?”
士卒们抬起麻木的脸,看着他们年轻的都督。
“不能!”陆逊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我们的血,不能白流!我们的家人,还在江东等着我们!主公没有放弃我们!外面的兄弟,正在为我们奋战!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有一口气,历阳城头,飘的就是我江东的战旗!”
他抽出腰间佩剑,剑锋指向城外,厉声道:“纵然身死,魂亦守此城!要让曹丕,让张辽,让天下人知道,我江东男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悲壮而决绝的气氛,感染了残存的守军。他们挣扎着站起来,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发出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死战!死战!”
这是绝望中的呐喊,是用最后生命燃烧的火焰。陆逊知道,这可能是历阳最后的绝唱,但他必须让这绝唱,响彻云霄,震撼敌胆!
就在历阳濒临陷落,建业谨慎应对曹魏“糖衣炮弹”之际,一声真正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江东腹地炸响!
吴郡太守 虞翻 ,竟于治所吴县(今江苏苏州)突然发难,扣押了郡中忠于陈暮的官员,并以“清君侧,诛庞统”为名,宣布吴郡脱离陈暮统治!
虞翻,字仲翔,会稽余姚人,乃江东本土士族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其人性情耿直狂狷,精通《易》学,但也因此恃才傲物,与诸多同僚不和。更重要的是,他及其背后的部分会稽、吴郡士族,对陈暮重用庞统、徐庶等北来士人,以及连年北伐、耗费钱粮的政策早已心怀不满,认为这损害了江东本土的利益。
曹魏的“互市”诱惑,如同导火索,点燃了积压已久的矛盾。司马懿的细作或许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根源,在于江东内部本就存在的裂痕。
虞翻在檄文中,痛斥庞统“蛊惑主上,穷兵黩武”,致使“江东疲惫,民不聊生”,并指责陈暮“亲北人而远旧臣”,要求陈暮罢黜庞统,诛杀其党羽,与民休息,并与曹魏罢兵言和。
消息传到建业,举城震惊!
谁也没想到,叛乱不是发生在烽火连天的前线,而是发生在被视为绝对后方的江东核心腹地!
“虞翻老贼!安敢如此!”庞统闻讯,勃然大怒,羽扇重重拍在桉上。他深知,此乱若不能迅速平息,不仅会严重动摇前线军心,更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整个江东统治根基的崩塌!
徐庶也是脸色铁青:“虞仲翔狂悖!然其背后,恐非一人之意。吴郡、会稽大族林立,若响应者众,则江南危矣!且此事恰逢曹魏示好、历阳危急之时,其时机拿捏之准,绝非偶然!”
陈暮坐在主位之上,面沉如水。最初的震惊过后,他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内部的反叛,远比外部的强敌更加致命。
“好一个‘清君侧’!”陈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孤还未称帝,他倒先替朕‘清’起来了!看来,是孤平日对这些江东旧族,太过宽纵了!”
他倏地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庞统和徐庶:“此乱,必须速平!以雷霆之势,碾碎之!”
“主公,”徐庶急道,“如今历阳危在旦夕,西线僵持,若再抽调重兵平定内乱,恐前线有变!是否……可先遣使招抚,暂稳其心?”
“招抚?”陈暮冷笑,“此等首鼠两端、背后插刀之辈,唯有诛灭,方可震慑宵小!若行招抚,则人人效仿,江东顷刻分崩离析!”
庞统眼中凶光一闪:“主公所言极是!乱臣贼子,唯有血洗!统愿亲往平叛!”
陈暮摇头:“士元你需坐镇中枢,统筹全局。平叛之事……”他略一沉吟,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交由 贺齐 !”
贺齐,字公苗,会稽山阴人,亦是江东本土将领,但素来以勇猛善战、治军严酷着称,且对陈暮忠心耿耿。以其平定同为江东士族出身的虞翻之乱,既能展示武力,亦有一定分化瓦解之效。
“令贺齐为平东将军,总督吴郡、会稽军事!持我节钺,凡附逆者,无论士庶,皆可先斩后奏!限其半月之内,踏平吴县,提虞翻首级来见!”陈暮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同时,”陈暮看向徐庶,“元直,你立刻以我的名义,起草告江东士民书,揭露虞翻勾结外敌、背叛乡土之罪,重申我抗曹兴汉之志!凡我江东子弟,当明辨忠奸,共讨国贼!”
“臣,领命!”庞统、徐庶齐声应道,感受到了主公那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决心。
建业的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平叛的军令以最快的速度发出,贺齐在接到命令后,立刻点齐本部精兵,并征调丹阳、豫章等地驻军,如同猛虎出柙,直扑吴郡!
然而,虞翻叛乱的消息,还是不可避免地扩散开来。如同一声惊雷,震动了整个江东,也迅速向着前线,向着历阳,向着西线,传播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内乱,会给岌岌可危的历阳,会给僵持不下的西线,会给看似稳固的吴蜀联盟,带来怎样的变数?
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座仍在血火中苦苦支撑的孤城,以及西方那决定着天下命运的战场。
惊雷乍起,风云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