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夏王府的书房里,张行刚放下批阅完的兵部条陈,林胜文便悄声入内,递上一份名录。
“大王,华阳百姓递上来的,关于文士昂的荐书……还有听风处刚打听到的一件事。”
张行接过,先扫了一眼那厚厚的、按满红指印和签名的联名荐书,接着,他的目光落在林胜文随后呈上的密报上。
“生祠?”张行浓眉微挑,眼中闪过真正的讶异与探究,“百姓自发所立?”
“是,”就在华阳城外一处清净地,百姓感念其清廉爱民、治理有方,也正是因此,才有这联名上书,恳请大王留用文知县。
另外,昨日府外,来了好些华阳百姓,不顾大王新颁的废除跪拜礼之令,竟齐刷刷跪在青石板上,口口声声只为替文士昂陈情!值守兄弟好说歹说才劝住,没让事态扩大。”
“能让百姓如此倾心,不惜违制联名,甚至跪请……此人绝非等闲!胜文,即刻传令,召文士昂,王府见驾!”
午后,文士昂(明末确有此人,先任华阳知县,后升工科给事中,崇祯末年,任四川威茂、云南临安兵备道,1648年准备密谋反清,事泄被捕,慷慨就义)在王府侍卫引领下,穿过肃穆回廊。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笔挺的七品鹌鹑补服,步履沉稳,眼神平静,只是心中那面锣鼓,敲得比县衙升堂时还要急促几分。
(文士昂内心独白:王府深似海,这位张大将军……不,如今是不是该称大王了,召见我这前朝知县?是福是祸?……)
“华阳知县文士昂,见过张将军。”他在书房门口站定,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刻意保持着距离。
(文士昂内心独白:礼多人不怪,称声将军,总比梗着脖子喊逆贼,然后掉脑袋强!新朝新气象?且看看这位大王是何等人物再说。)
“文知县请起,看座。”
“谢将军。”文士昂在锦凳上坐了半边,双手平放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却疏远。
张行开门见山:“文知县可知,本王为何召你前来?”他用了本王,是新朝的自称。
“下官愚钝,还请将军明示。”他依旧坚称将军。
“本王听闻,文知县乃大明进士,素有清名,此前虽在大明为官,也算一方能吏。
本王心中有一问,想请教文知县,你,可是那等愚忠前朝、宁死不折节的忠臣?”
文士昂缓缓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仿佛在说:来了,果然如此。
(文士昂内心独白:好个开门见山!这反贼头子……倒是不玩虚的,上来就问忠不忠,这诛心之问,叫我如何作答?
说忠?怕是他下一秒就要成全我忠臣之名,说不忠?我文士昂半生清名,岂不自污?罢了,走个中庸之道吧。)
“将军此言,莫非是想招揽下官?”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
“下官虽非大贤大才,亦非不知变通之迂腐蠢物!然,忠臣不事二主,此乃士人立身之根本。
下官食大明之禄,自当守大明之节,将军雄才大略,自有海内贤才相投,何必强求一介区区县令?”
张行闻言,脸上并无怒色,甚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此人,有点意思。
“招揽?”张行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奇特的轻松和一丝揶揄,“文先生,你误会了,本王今日召你前来,起初,并非本王有意招揽于你。”
文士昂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茫然。
张行拿起案头那份联名荐书,示意侍卫递给文士昂。
“是它,是华阳县的数万百姓,联名上书,恳求本王留用你这位父母官!是他们,不忍见你的才华就此埋没,不忍见华阳县失去一位真心为民的好官!”
文士昂疑惑地接过文书,当他看清那密密麻麻、按满指印的荐书时,平静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认得其中许多名字,是县里的老农、小贩、贫苦人家……张老汉?李二嫂?连……连西街那个瘸腿的孤老赵伯都按了手印?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让他心头震动,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喉头。
接着,张行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有,就在昨日,王府之外,跪满了从华阳远道而来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
他们不顾本王新颁的废除跪拜礼之令,齐刷刷地跪在府前青石板上,声泪俱下,只为替你说一句话:求大王留下文青天!”
他只觉得手中的荐书变得滚烫无比!他仿佛看到那些熟悉的脸庞,不顾新朝森严的禁令,只为给他这个小小的知县求一条生路、求一个机会!
“他……他们……”文士昂声音瞬间哽咽,几乎失语,身体微微晃动。
(内心独白:跪?!你们……你们这群憨直的傻子!跪什么跪!新朝不让跪啊!这青石板多凉!你们的膝盖……你们的命……我文士昂何德何能,值得你们如此啊!)
那份赤诚,那份以生命相托的沉重情谊,那份何至于此的震撼与心痛,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名为忠臣不事二主的坚固堤防!
什么大明?什么新朝?在眼前这份滚烫的、由无数普通百姓的生命与信任凝聚而成的荐书和那惊心动魄的跪请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张行看着他剧烈波动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站起身,走到文士昂面前。
“文先生!百姓之情,重逾泰山!他们不忍明珠蒙尘,不忍好官埋没,甚至不惜违制下跪,也要为你求得一个继续守护华阳的机会!
这份心意,这份以命相托的信任,你忍心辜负吗?你忍心让他们失望嘛?
民心所向,即为天命!本王创立大夏,要的,就是文先生这样,能得民心、肯做实事的清廉有能之臣!
至于那些在茶楼里蝇营狗苟、只知钻营权位的士绅……他们做梦都想挤进王府,想在本王这里谋个一官半职,好光宗耀祖,荫庇子孙。
可惜,本王这里,没有他们想要的捷径!本王要的,是如文先生这般,将百姓放在心中,将责任扛在肩上的真正干才!
文先生!华阳百姓以民心为荐,甚至不惜跪请,恳求你留下!本王亦以新朝气象相邀!
你可愿,为了华阳这方水土,为了这些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你的百姓,也为了你心中那份未竟的治世安民之志,入职大夏,继续担任华阳知县,以报百姓举荐跪请之恩?”
看着张行诚挚的目光,感受着手中那份滚烫的民意,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顾虑,都彻底消失,在这一刻,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负了华阳父老!
他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整了整衣冠,这一次,他对着张行,也是对着那看不见的华阳百姓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底。
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释然,以及一丝卸下重负后的沙哑,称呼也随之彻底改变:
“大王!华阳百姓之情,恩同再造!
本官……不,微臣文士昂,感念大王知遇之恩,更不敢有负华阳父老以性命相托之厚望!
微臣,愿效犬马之劳,入职大夏!必当竭尽驽钝,治理华阳,以报百姓举荐跪请之恩,以报大王信任之德!”
(文士昂内心独白:罢了罢了!这顶忠臣的帽子,戴不动了!华阳父老的膝盖和指印,比什么忠义都重!
张行……大王……望你真如所言,是个以民为重的明主!华阳,我回来了!)
“好!文先生高义!本王得先生,华阳得良牧,实乃大夏之幸!望先生勿忘今日之言,以民为本,造福一方!华阳知县之职,依旧由先生担之,以全百姓殷殷期盼!”
“微臣谨记大王教诲!必不负华阳,不负大王!”文士昂直起身,神情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效忠的对象,不再是虚无的王朝名号,而是脚下这片土地,和土地上那万千以生命信任他的淳朴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