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六年,九月初十。
万商会后院的气氛凝重如铁。王大锤包扎着胳膊,脸色铁青地汇报着北方遇袭的详细经过:“……那伙人绝不是普通山匪!进退有据,弩箭犀利,分明是军中好手假扮的!专挑咱们运输队最疲惫的晌午动手,抢了棉花就撤,毫不恋战!”
孙猴子补充道:“查过了,弩是制式的,虽然磨掉了编号,但看工艺,像是京营淘汰下来的旧货,黑市能搞到。路线和时间……咱们内部肯定出了岔子,被人摸得一清二楚!”
内鬼!军械! 陆子铭指节捏得发白。南方豪商“永昌号”及其背后的郑王世子势力,动用的能量远超他的预估。这已不是商业竞争,而是准军事化的剿杀!
“受伤的弟兄们好生安置,抚恤金加倍。王大锤,重新规划北运路线,分批次,多绕路,宁可慢,要求稳!加派护卫,配备盾牌和……王婶的特制‘驱兽粉’!”陆子铭冷声下令。
眼下,北方供应链几乎被掐断,库存棉花最多支撑半月。必须另辟蹊径!
他深吸一口气,对孙猴子道:“给码头‘海星号’的皮莱资递话,明日午时,城外通惠河畔的‘望漕亭’,我请他喝茶。”
这是一步险棋。张居正的警告言犹在耳,与不明外夷过从甚密,极易授人以柄。但眼下,对方展示的海运能力,可能是打破封锁的唯一希望。陆子铭需要评估风险,更需要……借势!
次日午时,通惠河畔,望漕亭。
秋日阳光洒在粼粼河面上,运粮漕船缓缓驶过,号子声悠远。亭中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茶点。陆子铭一身常服,安然静坐,看似悠闲,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河面。
一艘明显不同于中式漕船的小型西式帆船缓缓靠岸,皮莱资带着两名护卫登岸走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夸张的丝绒礼服,笑容热情却难掩精明。
“尊敬的陆大官人,很高兴您能做出明智的决定。”皮莱资抚胸行礼,坐下后直奔主题,“关于鄙人之前的提议……”
陆子铭抬手打断,亲自为他斟了杯茶,不疾不徐道:“皮莱资先生,喝茶。贵国的‘火汽机’模型,确有趣味。至于海运合作……陆某确有几分兴趣,然,兹事体大,需知根知底。阁下船只性能如何?航线是否安全?运价几何?又能为陆某避开哪些……不必要的麻烦?”他语带双关,目光直视对方。
皮莱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笑道:“大官人放心。鄙人的‘海星号’虽非巨舰,却坚固迅捷,惯走远海,熟知航道,足以应对一般风浪与……海盗。至于麻烦?”他压低声音,“在这条河上,或许有人能给您制造麻烦。但在大海上……有些规则,由我们制定。运价好商量,必定比您如今陆路转运,被层层盘剥、甚至血本无归要划算得多。”
暗示武力护航与规避沿途关卡盘查! 诱惑极大!
陆子铭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空口无凭。陆某需见到实效。这样,我有一批紧要货物,约五百石棉花,需从天津卫紧急运至松江府。若阁下能安然送达,且运费合理,你我后续再议‘火汽机’与长期合作之事,如何?”他抛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试炼任务,地点选择了南方豪商势力范围的腹地,风险与试探并存。
皮莱资略一沉吟,眼中精光闪烁:“天津至松江?没问题!十日内可达!运费……按每石三钱银子算,如何?”这个价格,比目前遭受层层盘剥的陆路成本低了近四成!
陆子铭心中一震,面上却淡然:“容陆某斟酌一日,明日此时,给阁下答复。”
“静候佳音。”皮莱资举杯示意,笑容意味深长。
送走皮莱资,陆子铭心情沉重。对方答应得太爽快,要价太低,仿佛根本不在乎成本,其背后所图必然更大。与虎谋皮,危机四伏。
回到万商会,却见格物院方向围了一群人,议论纷纷。陆子铭心中一紧,快步走去。
只见格物院中央,那台葡萄牙人赠送的纽科门蒸汽机模型被完全拆解开,零件散落一地。沈墨璃竟然也在场,被王婶扶着,站在一旁,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异常专注地盯着那些冰冷的金属零件。
李时珍在一旁摇头苦笑:“老夫只是带她出来散心,路过此处,她一见此物便驻足不前,盯着看了许久,突然就开始动手拆卸……老夫拦都拦不住。”
令人惊讶的是,沈墨璃拆卸的手法看似生疏,却异常精准,仿佛潜意识里知道每个零件的连接方式。她无视了周围惊诧的目光,拿起那个粗笨的活塞气缸,手指摩挲着内壁,又掂量了一下铜制锅炉的重量,眉头紧蹙,喃喃自语:“……不对……太厚了……浪费火……气出不来……压力……不够……”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扫过一旁桌案上工匠们绘制到一半的改进图纸,眼神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嫌弃与否定。
“笔……”她伸出手,声音微弱却坚定。
一个学徒下意识地将蘸了墨的毛笔递给她。
沈墨璃接过笔,甚至没有看那图纸,径直走到旁边一块准备用来制作镜筒的平滑榉木板前,蹲下身,以木板为纸,开始飞快地勾勒!
她的手依旧有些颤抖,但落笔却如有神助!一条条流畅而精准的线条流淌出来,不再是明代工匠常见的示意性草图,而是带着某种现代工程制图雏形的立体剖面图!
更薄的锅炉壁!更长的活塞行程!一个独立的、与主气缸分离的冷凝器!巧妙的连杆和飞轮结构!
她画的,赫然是瓦特式分离冷凝蒸汽机的核心原理结构!虽然细节粗糙,但核心思想——提高热效率,实现连续匀速运动——跃然板上!
所有工匠都目瞪口呆,如同见鬼!他们绞尽脑汁改进的纽科门机,在这位病弱女子随手画出的图面前,显得如此笨拙低效!
陆子铭如遭雷击,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瓦特蒸汽机!这是真正的工业革命心脏!沈墨璃她……她失忆前到底是谁?!她父亲带回的“宝贝”和“图纸”,难道就是……这些?!
沈墨璃画完最后一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笔从手中滑落,身体晃了晃,眼神再次变得迷茫而疲惫,她看着木板上那超越时代的草图,仿佛自己也无法理解,低声道:“……这样……应该……能省很多煤……力气……也大……”
说完,她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
“墨璃!”陆子铭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抱在怀里。
“快!扶她回去休息!”李时珍连忙上前诊脉。
格物院内一片寂静,只剩下木板上那惊世骇俗的草图,和一群陷入巨大震撼与困惑的工匠。
陆子铭将沈墨璃抱回房,安置她睡下。看着她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他的心潮澎湃难平。
就在这时,孙猴子脸色古怪地匆匆跑来,压低声音:“公子,派去北方查‘永昌号’和那个花押的弟兄传回消息……您绝对猜不到!那个在北方给‘永昌号’做中间人、克扣咱们棉花的小牙行东家,他……他有个表亲,就在……就在宫里当差!是……是御用监下属玻璃厂的管事太监!”
御用监!玻璃厂!太监!
轰隆!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串联了起来!
沈墨璃父亲带回的“宝贝”→ 壬午旧案 → 宫廷龙目镶嵌工艺 → 南方豪商“永昌号” → 北方牙行 → 宫内玻璃厂太监!
一个跨越南北、连通宫内宫外、牵扯壬午旧案与商业利益的巨大黑影,终于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陆子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