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万商会内宅,药香与压抑的沉默交织着。沈墨璃昏睡了一日一夜,方才悠悠转醒,眼神依旧疲惫空洞,对昨日自己在格物院那惊世骇俗的举动似乎全无印象,只是下意识地攥紧被角,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仍残留在指尖。
陆子铭守在一旁,见她醒来,心下稍安,柔声喂她喝了参汤,却绝口不提蒸汽机草图之事。李时珍再次诊脉,面色凝重:“神魂激荡过甚,如琴弦骤紧,需缓缓松弛,万不可再受猛力拨动。否则,弦断难续。”
弦断难续!陆子铭心中刺痛,深知探寻沈墨璃记忆真相的代价可能远超想象。张居正的警告、李时珍的叮嘱,如同两道枷锁,将他急于揭开谜底的手牢牢按住。
然而,外部的压力却不容他喘息。北方供应链近乎瘫痪,库存棉花告急,工坊面临再次停转。南方“永昌号”的武装袭击如同悬顶之剑。葡萄牙人皮莱资的海运提议,是眼前唯一看似可行的破局之路,却也可能是饮鸩止渴。
时辰已近午时,与皮莱资约定的答复时间将至。
陆子铭轻轻为沈墨璃掖好被角,低声道:“你好生休息,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
沈墨璃却忽然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眼神中带着一丝懵懂的依赖与不安,嘴唇翕动,吐出几个微弱的字:“水……很大的水……火……小心……”
又是水与火!这与她之前记忆碎片中的“大船”、“爆炸”隐隐呼应!陆子铭心中一凛,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放心,我晓得。”
他起身,面色恢复冷硬,对王婶和李时珍道:“劳烦二位看顾。”转身大步而出。
前院偏厅,孙猴子与王大锤早已等候,脸色焦急。
“公子,真要跟那红毛番合作?海上风浪且不说,若是圈套……”王大锤瓮声瓮气道,他被弩箭所伤,对外人戒心极重。
“猴子,查得如何?”陆子铭沉声问。
孙猴子连忙道:“皮莱资的‘海星号’查不到根脚,但码头有老水手说,那船保养得极好,水手动作麻利,不像普通商船,倒像……像经过仗的。另外,咱们北边线人拼死传来消息,截咱们棉花的那些人用的弩,源头可能真和京营一个退下来的老军械官有关,那老军械官……和宫里采办太监沾点亲!”
又指向宫廷!虽然可能是底层关联,但足以证明对方网络盘根错节,无孔不入!
陆子铭闭目沉吟片刻,猛然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断:“通知皮莱资,他的条件,我答应了。首批五百石棉花,三日内于天津卫码头交割,运抵松江后,凭‘万商银票’兑付运费。但告诉他,若货有差池,或运费有诈,合作即刻终止,那‘火汽机’他也休想再染指分毫!”
“公子!”王大锤急道。
“不必多言!”陆子铭抬手打断,“陆路已断,此为险中求活之策。猴子,你亲自带一队最机灵的好手,押运棉花去天津,全程盯紧交割!王大锤,你另带一队人,暗中缀着‘海星号’南下,不必跟太紧,摸清其航路和沿途停靠点即可,若有异动,立刻飞鸽传书!”
明暗双线,风险控制!这是陆子铭能想到的最大限度降低风险的办法。
命令下达,整个万商会再次高速运转起来。押运、交涉、监视……各项任务被分派下去。
处理完这些,陆子铭深吸一口气,走向格物院。那块画着瓦特蒸汽机草图的榉木板已被工匠们如获至宝地供奉起来,几位老师傅正围着它激烈争论,试图理解那些超越时代的结构。
见陆子铭进来,众人连忙行礼,眼中充满了兴奋与困惑。
“公子,沈姑娘所绘之图,精妙绝伦!若真能造出,省煤增效何止数倍!然……这冷凝器分离、连杆传动之法,闻所未闻,铸造精度要求极高,以我等目前技艺,恐难实现……”为首的老工匠激动又惭愧地道。
陆子铭看着那草图,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这技术跨越太大,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无妨,”他压下心绪,平静道,“此图理念超前,尔等可先依此思路,尝试改进现有‘火汽机’模型,哪怕只实现其中一二,亦是进步。所需银钱物料,尽管支取。切记,此图乃我会最高机密,绝不可外泄!”
吩咐完毕,他正欲离开,目光扫过角落那台被拆散的纽科门模型,心中忽然一动。他走过去,拿起那个粗糙的铜制锅炉,手指摩挲着其厚实的壁沿,想起沈墨璃那句“太厚了,浪费火”。
他沉吟片刻,对工匠道:“若是……不追求持久耐用,只求瞬间爆发极大力量,比如……将锅炉做薄,燃料加剧燃烧,产生大量水汽,于一瞬间喷涌而出,可能办到?”
工匠一愣,思索道:“这……理论上可行,但极其危险!锅炉太薄,压力骤升,极易炸裂!伤人毁物,非同小可!”
危险……爆发……陆子铭眼中闪过一丝异光,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模糊不清。他点点头,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刚回到内院,却见本应休息的沈墨璃竟被王婶扶着,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枯枝间漏下的天空,神情怔忡。
“墨璃,你怎么出来了?”陆子铭连忙上前。
沈墨璃缓缓转过头,眼神空洞,带着一丝梦呓般的恍惚,轻声呢喃:“……爹爹……也喜欢……看天……他说……天的尽头……是……是燃烧的水……和……漂浮的铁山……”
燃烧的水?漂浮的铁山?陆子铭心中巨震!这描述……分明是石油和钢铁巨轮?!她父亲到底去过怎样的地方?!见识过何等的景象?!
突然,沈墨璃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有可怕的画面强行涌入脑海!
“火!好大的火!从水里烧起来!吞掉了……吞掉了好多船!!”她声音尖锐起来,充满恐惧,“……有人在叫……在跑……红毛番……和……穿着飞鱼服的人……在……在厮杀!……为了……为了一个铁箱子!!”
飞鱼服!锦衣卫!红毛番!海上火攻!争夺铁箱!
陆子铭如遭雷击!沈墨璃的记忆碎片,正在拼凑出一幅壬午年间,锦衣卫与葡萄牙人在海上发生冲突,争夺某个“铁箱子”的惨烈场景!这难道就是壬午旧案的另一面?!并非简单的宫廷叛乱,还牵扯了西洋势力与海外争夺?
“铁箱子?什么样的铁箱子?!”陆子铭扶住她急问。
沈墨璃痛苦地摇头,眼泪奔涌:“……不知道……看不清……只记得……很冷……又很烫……爹爹……扑在上面……然后……然后就……啊——!”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推开陆子铭,踉跄后退,眼神彻底被恐惧吞噬,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血!好多血!!”
她眼前一黑,再次软倒下去。
“墨璃!!”陆子铭肝胆俱裂,一把将她抱起,冲向屋内,“李老!李老!快!!”
沈墨璃再次陷入昏迷,高烧不退,呓语不断,反复喊着“火”、“水”、“铁箱子”、“爹爹”。
陆子铭守在她榻前,面色铁青,心如乱麻。沈墨璃的记忆如同一把双刃剑,每一次复苏都带来至关重要的线索,却也几乎将她自身摧毁。
铁箱子?那是什么?寒晶?还是其他更惊人的东西?壬午案牵扯到了西洋人?锦衣卫在海上与葡人交战?
所有这些线索,都指向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阴谋深处。
就在这时,孙猴子去而复返,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公子!公子!不好了!咱们……咱们派去天津押运棉花的车队……刚出通州地界……连人带车……全没了!不是被劫!是没了!现场没有一点打斗痕迹!只有……只有地上撒了一地的……这个!”
他颤抖着手,将一把鲜艳刺目的、带着诡异香气的红色花瓣摊在陆子铭面前。
彼岸花——曼珠沙华?!
陆子铭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一股冰寒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