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燕山余脉尚存寒意,遵化铁冶所的高炉群在黑夜里喷吐着赤红火焰,将山坳映得如同地狱入口。运矿的骡车在泥泞道上碾出深深车辙,满身煤灰的匠户们佝偻着背脊,像蚂蚁般在高炉间穿梭。
这阵仗...比俺老家的铁匠铺气派多了!王大锤张大了嘴仰望十丈高的炼铁炉,被热风呛得连咳带喘。孙猴子却揪着他衣角嘀咕:锤哥莫嚷!没见守矿的兵丁眼珠子都瞪得铜铃大?
陆子铭裹着商人常见的靛蓝直裰,掌心却沁出冷汗。这场景让他想起前世参观过的现代钢铁厂,但眼前这一切显然更加原始而危险——没有安全规程,没有防护设备,甚至能看到赤膊的工匠用长杆搅动铁水,飞溅的火星落在皮肤上滋滋作响。
看什么看!守矿的把总挥鞭抽打挡路的匠户,军器监重地,闲杂人等滚远点!
徐光启连忙递上张居正的手书。那把总瞥见阁老印信,态度稍缓,却仍梗着脖子:便是阁老亲至,这炼钢法也不能外传!这是太祖爷定的规矩!
宋应星突然从车厢里探出头:军器监用的是苏钢法吧?某观这炉烟发紫,怕是焦炭配比错了三成?他把算盘打得噼啪响,每炉少说浪费二百斤铁料!
把总顿时涨红了脸:哪来的穷酸秀才...话未说完,矿监已闻声赶来。这是个油滑的中年官吏,眼珠子在众人身上滴溜溜转:诸位大人若要参观,下官这就安排...
沈墨璃忽然轻咳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在车窗上画着圈:《天工开物》载遵化铁冶,炉高三丈五尺...可左边第三座炉子,分明矮了四尺...
矿监脸色骤变。陆子铭顺势施压:看来矿上虚报炉数,吃空饷的毛病还没改?他现代人的审计思维立即启动——这简直像上市公司虚报产能!
果然矿监软了下来,悻悻引众人入内。越往矿区深处走,越是触目惊心:成群面黄肌瘦的匠户在监工鞭打下劳作,有个少年因体力不支栽进煤堆,立即被拖出去泼冷水。
造孽啊!宋应星气得浑身发抖,这般糟践人,能炼出好铁才怪!
唯有沈墨璃神情恍惚。她望着往来运送矿料的独轮车,忽然轻声道:车轮...该用辐条省力的...随即又抱住头,我怎会知道这些...
矿区核心处竟是别有洞天。穿过三道守备森严的闸门,眼前豁然开朗:五座新砌的反射炉正在运作,工匠们穿着整齐的棉布工服,炼出的铁锭泛着青灰色光泽——与外围的混乱判若两个世界。
精钢都在这儿了。矿监得意地拍着铁锭,专供京营火器局,连九边重镇都要不到半斤!
宋应星却蹲下身刮取炉渣:用的是白云石炉衬?难怪去硫这般彻底...他忽然瞪大眼,这配方!莫非是失传的灌钢法?
突然传来工匠的惊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青衣书生正被监工揪着衣领呵斥:说了多少次!淬火该用桐油!你又偷偷换井水!
那书生梗着脖子反驳:《冶铁志》明明记载清水淬其锋!你们用桐油是怕炸膛,却不知钢口软了三分!
陆子铭心中一动。这场景像极了现代企业里的技术争端——保守派与革新派的矛盾。他正要开口,沈墨璃却已走上前去,指尖轻点淬火池:该用温水...兑三成盐...
全场霎时寂静。老工匠们面面相觑,那青衣书生却猛地拍腿:妙啊!盐能降冰点!姑娘可是读过《造化指南》?
矿监突然厉喝:都住口!他脸色铁青地转向陆子铭:大人请回吧!技术秘法岂能外传!
返回驿馆的路上,宋应星兴奋得手舞足蹈:那姑娘说的盐淬法,某只在古籍残页里见过!据说能让钢刃坚而不脆!他忽然压低声音,但此法...前朝只有军器监大匠掌握...
深夜,陆子铭独自对着一块顺来的矿样发呆。烛光下,铁锭断面闪着诡异的蓝芒——这分明是含锰合金钢的特征!以明代技术根本不该出现!
房门吱呀轻响。沈墨璃端着安神茶进来,目光触及铁锭时忽然僵住:这花纹...爹爹书房里也有...她指尖抚过金属纹路,是了...他总对着这样的铁块叹气,说可惜了南洋的锰矿...
锰矿?陆子铭心中巨震。这完全是现代冶金术语!
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孙猴子像狸猫般翻进来,怀里抱着个油布包:东家!从矿监私宅偷出来的!展开竟是本《军器制造则例》,扉页盖着郑王府藏书印!
更惊悚的是书中夹着的海运清单:永乐七年八月,琉球贡锰矿三百斤,转遵化铁冶所。而当前已是万历年间,这份清单竟持续记录了近二百年!
难怪精钢都流向了京营...陆子铭喃喃自语。他现代人的逻辑瞬间理清线索——郑王府通过控制锰矿供应,间接掌控着明朝军工命脉!
次日再访矿区时,众人被拦在山门外。把总冷着脸宣布:矿上昨夜走了水,暂闭检修!可众人分明看见烟囱仍在冒烟。
宋应星突然指着山崖:快看!但见几个匠户正被兵丁押上囚车,其中就有昨日那青衣书生!书生挣扎间怀里掉出本图册,孙猴子眼尖手快捡回来——竟是幅反射炉结构图,标注人署名:沈怀舟!
沈墨璃见到父亲名讳,突然面色惨白如纸。她踉跄扶住矿车,零碎记忆汹涌而来:父亲戴着镣铐绘制炉图,火把映着墙上狰狞的人影,还有...熔炉里未炼化的鎏金令牌...
东家!有兵马过来!王大锤突然低吼。但见山道烟尘滚滚,一队缇骑飞驰而来,为首者高举令牌:奉旨查勘私矿!闲杂人等避让!
陆子铭急忙拉众人躲进矿洞。黑暗中只听外面马蹄声如雷,竟有兵刃相交之声!孙猴子从缝隙窥视,突然倒吸凉气:是锦衣卫!在和矿守对砍!
混乱中,沈墨璃的袖袋突然掉出个物件——正是那枚鎏金旧港令牌!令牌滚落在地,竟被火光映出背面小字:凡持此令者,可调锰矿三成。
洞外突然传来矿监的嘶吼:令牌!他们带着令牌!霎时间,所有打斗声都朝着矿洞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