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
当林浩对着陈默,说出这两个字时,他的胸中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情。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踏上新大陆的探险家,无所畏惧。他以为,凭着自己那双能“手搓”标准样品的巧手,和一颗已经被无数次失败锤炼过的“大心脏”,攻克tEm制样,也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现实很快就给他上了血淋淋的一课,让他深刻地理解到,从毫米到纳米的跨越,中间隔着的,是名为“绝望”的鸿沟。
tEm制样的第一步,是切割。林浩需要用学院公共平台那台精密的金刚石线切割机,从那根来之不易的、经过压缩实验的Lm-101圆柱体上,切下一个厚度约0.5毫米的薄片。这个过程,他完成得还算顺利。他那双被王师傅盛赞过的、稳如磐石的手,在这里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切出的薄片,厚度均匀,表面光滑,堪称完美的“原材料”。
真正的噩梦,从第二步——手工研磨开始。
他需要将这个直径仅有3毫米的、像小纽扣一样的薄片,用不同目数的砂纸,从500微米,一路磨到50微米以下——也就是一根普通头发丝那么细。并且,在整个过程中,必须保持样品两面的绝对平行。
林浩信心满满地走进了金相制样室。这个房间,他之前为了磨压缩样品,已经很熟悉了。他熟练地打开水龙头,将水流调整到合适的流速,然后将一张2000目的砂纸,平铺在玻璃板上。
他将小小的样品片,用热熔胶,小心翼翼地粘在一个特制的、便于手持的载玻片上。滴上几滴冷却液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研磨。
他记得王师傅教他的诀窍,手腕放松,手指均匀用力,在砂纸上,以“8”字形的轨迹,轻柔地、匀速地画着圈。
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从500微米到200微米,他只用了半天时间。每隔十几分钟,他就会停下来,用千分尺测量一下厚度,看着那个数字稳定地、一点点地变小,他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他甚至觉得,这活儿,也不过如此嘛,无非就是耐心和细致,而这两样,他现在最不缺。
然而,当样品的厚度进入100微米以下的“深水区”时,难度,呈指数级上升。
样品,变得像一片极薄的、透明的纸,又像一片极脆的、易碎的玻璃。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可能导致它的碎裂。他必须用一种极其微妙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力道,去控制手指的压力。压力大了,样品会碎;压力小了,又磨不动。
他必须将自己所有的心神,都灌注在自己的指尖,去感受那细微的、来自砂纸和样品之间的摩擦力。
“咔嚓。”
第一次失败,毫无征兆地来临。
他在从80微米向70微米进发时,只是因为旁边有人开门带来的一阵风,让他心神稍微恍惚了一下,手上稍微多用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力气。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个让他心脏骤停的、清脆的声音。
他抬起手,载玻片上,那片凝聚了他半天心血的样品,已经从中间,裂成了一道无法挽回的“东非大裂谷”。
林浩的呼吸停滞了。他盯着那道裂纹,足足看了一分钟,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废掉的样品从载玻片上取下,扔进垃圾桶,对自己说:“没关系,失败是成功之母。再来。”
他重新切了一片,再次开始。这一次,他更加小心翼翼,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了。
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当他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将样品的厚度磨到了60微米时,他将其放到金相显微镜下观察。结果,让他如坠冰窟。
由于手工操作无法保证绝对的均匀受力,磨出来的样品,总是厚薄不均。在显微镜下,样品的边缘区域,已经薄如蝉翼,甚至出现了几个小小的破洞;而样品的中心区域,却还像一个顽固的“小山包”,厚度远超标准。
这样的样品,根本无法进行下一步的“凹坑”和“离子减薄”,因为最关键的中心区域,太厚了。
“再来!”
林浩的犟劲儿上来了。他就不信这个邪!他能用角磨机磨出完美的圆柱体,就一定能用砂纸磨出平整的薄片!
他把自己关在了金相制样室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枯燥而又折磨人的过程。
切割,粘贴,研磨,失败。
再切割,再粘贴,再研磨,再次失败。
他的桌子上,废掉的样品越来越多。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艺术品”,如今,都变成了一堆堆廉价的、闪着悲伤光芒的粉末。他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自信满满,到中间的自我怀疑,再到现在的近乎麻木。
连续三天,他几乎不眠不休。除了吃饭睡觉,他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这个小小的、只有几平米的制样室里。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砂纸和冷却液混合的味道。
他那双曾经引以为傲的、能修好电弧炉、能打磨标准样的手,在纳米级的精度要求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和无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顶级的雕塑家,却被要求用一把斧头,去雕刻一粒米。
这天下午,当他又一次,把一片好不容易磨到50微米、即将成功的样品,因为手指的一丝疲劳痉挛而磨碎时,他终于崩溃了。
他没有怒吼,也没有摔东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砂纸上那捧比尘埃还细的、闪亮的粉末,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挫败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意识到,这已经不是靠“蛮力”和“土办法”能解决的问题了。这中间,一定有他不知道的“诀窍”,有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感”。而这些,是他一个人,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摸索出来的。
他第一次,对自己那所谓的“天赋”,产生了动摇。
正当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灰色时,他的“军师”徐涛,像幽灵一样冒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两瓶冰可乐。
“浩子,我就知道你在这儿‘渡劫’呢。”徐涛把一瓶冰凉的可乐贴在他脸上。
林浩被冰得一个激灵,有气无力地接过可乐,灌了一大口,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涛哥,我……我是不是……真的不行?我就是个废物。”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行了,别在这儿怀疑人生了。”徐涛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桌上那一堆“尸体”,啧啧称奇,“我早就跟你说了,科研不是单打独斗。你这叫什么?闭门造车!你自己摸索,得摸到猴年马月去?”
他用力地拍了拍林浩的背。
“你得去‘拜师学艺’啊!”
“拜师?”林浩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
“对啊!”徐涛一副“你才想明白”的表情,“咱们学院,卧虎藏龙。做tEm制样,肯定有那么一两个‘扫地僧’级别的存在。你去找到他,虚心请教,给他递烟、请他吃饭、帮他干活,死缠烂打,还怕学不会?”
徐涛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浩脑中的迷雾。
是啊,他怎么忘了这一茬?他怎么又钻进了单打独斗的牛角尖里?他能从王师傅那里学到测试技巧,能从高翔师兄那里学到理论计算,为什么就不能从别人那里学到制样技术呢?
他那颗已经快要熄灭的斗志,在这一刻,被重新点燃了。
他猛地站起身,将剩下的半瓶可乐一饮而尽,然后把空瓶子准确地扔进了垃圾桶。
“涛哥,你说得对!”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我现在就去打听,谁是咱们学院的‘制样第一人’!”
他决定,要去寻找那个能带他走出这片“绝望坡”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