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浩的名字,从李瑞阳教授口中说出时,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微不可察的、好奇的议论声。
“林浩?就是那个天天待在地下室的新生?”
“是他,听说都快一个月没怎么上课了,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让他上来讲?能有什么东西啊?别是上来丢人现眼的吧?”
在这些夹杂着好奇、轻视和看热闹的目光中,林浩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正在微微出汗。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陈默在他身后,用一种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句:“忘了他们,看着你的ppt,讲你的故事。”
这句话,像一道冰凉的清泉,瞬间浇灭了林浩心中的紧张和杂念。
他点点头,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了那个他曾经以为,自己至少要等两三年后才有资格站上来的讲台。
他没有像苏晓月那样从容自信,也没有像张远那样意气风发。他只是安静地,将自己的U盘插上电脑,然后,打开了那个他修改了无数遍的ppt。
当ppt的首页,那简洁的、只写着“一种兼具超高强度与优异塑性的新型非晶合金的制备与微观机制研究”的标题,和下面那一行小小的“汇报人:林浩,指导老师:陈默”的字样,出现在巨大的幕布上时,台下,响起了一阵更明显的骚动。
“非晶合金?还超高强度和优异塑性?这牛皮吹得有点大了吧?”
“就是,这个方向多少大牛都啃不下来,他一个新生能做出什么花样?”
张远更是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脸上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等着看好戏的笑容。
林浩没有理会这些。他想起了陈默的话,他的眼中,只有自己的ppt。
他开始了他的报告。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今天我汇报的题目是……”
一开始,他还很紧张,声音都有些发抖。但他很快,就沉浸到了自己那个“故事”里。
他从那个困扰了非晶合金领域数十年的、“魔咒”一般的强度-塑性矛盾讲起,用一张张经典的文献图表,将这个巨大的、吸引人的“钩子”,抛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然后,他话锋一转,开始介绍他们团队的设计思路,以及那个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独一无二的“孩子”——Lm-101的诞生。
当他将Lm-101那条“反常”的、展现出惊人塑性的应力-应变曲线,第一次完整地、清晰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时,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鸦雀无声的寂静。
所有窃窃私语都停止了。
就连一直对这个方向颇为不屑的张远,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脸上那玩味的笑容,凝固了。
而前排的几位教授,包括刘青教授和孙鹏飞副教授,都扶了扶眼镜,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如图所示,我们的Lm-101样品,在保持了近2Gpa超高强度的同时,其室温压缩塑性应变,稳定地达到了5.2%。这个数值,远超了目前文献报道的绝大多数同类块体非晶合金。”
林浩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洪亮。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为什么Lm-101,会表现出如此与众不同的性能?”
他没有给任何人提问的机会,而是立刻,将那张他最引以为傲的、堪称“杀手锏”的核心图,投射到了巨大的幕布上。
那张将宏观的、反常的力学曲线,与微观的、揭示了“多重剪切带”秘密的tEm照片,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图,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寂静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我们通过高分辨率透射电镜观察发现……”
他像一个胸有成竹的侦探,带着所有人,一步步地,从宏观现象,深入到微观本质,最终,将那个关于“多重剪切带网络”的、逻辑自洽的、完美的“谜底”,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当他讲完最后一页,说出“我的报告到此结束,谢谢大家”时,台下,先是持续了数秒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然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开始鼓掌。
紧接着,掌声,如同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掌声,比之前给苏晓月和张远的,都更加热烈,更加持久。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今天,见证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具有高度原创性的、优秀的科学工作的诞生。这份工作,没有华丽的应用背景,没有炫目的3d模型,但它有的是扎实的数据,严密的逻辑,和对一个基础科学问题最深刻的洞察。
这,才是科学最本源的魅力。
在一片掌声中,李瑞阳教授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王振国院士。
王院士,从林浩的报告开始,就一直睁着眼睛,听得异常专注。
掌声渐渐平息。
李瑞阳示意张远进行点评。
张远站了起来,他的脸色,也同样不太好看。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地想找回自己之前的从容,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林师弟的报告,做得非常精彩,ppt也很漂亮。工作呢,也算扎实。不过……”
他又一次,用上了他那标志性的“不过”。
“不过,我个人觉得,这项工作的创新性,可能……有待商榷。”张远慢条斯理地说,努力地想从鸡蛋里挑出骨头,“高强高塑,一直是非晶领域的热点。林师弟你提到的‘多重剪切带’机制,其实在几年前,就已经有国外的课题组提出过类似的概念了。而且,我们组,在三年前,也做过类似的锆基合金,当时也观察到了塑性的提升,只是效果没这么好而已。”
他的这番话,看似客观,实则极其恶毒。他轻描淡写地,就将林浩工作的核心创新点,定义为了“对前人工作的补充”和“我们做剩下的”。
“所以,我个人认为,”张远做出了总结,“林师弟这份工作,发一篇普通的专业期刊,是绰绰有余的。但如果说是什么‘大的突破’,可能就有些言过其实了。算是一份不错的工作,但离‘惊艳’,还有点距离。”
说完,他还对着林浩,露出了一个“我这是为你好”的、充满善意的微笑。
林浩气得脸色发白,他正想站起来反驳,说出Lm-101与那些材料在成分和结构上的本质区别,但坐在台下的陈默,却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会议室里,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张远的话,无疑给林浩这份看似亮眼的工作,泼上了一盆冷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院士,突然开口了。
他没有看张远,也没有看李瑞阳,而是将目光,落在了讲台上那个因为愤怒和不甘而微微发抖的年轻人身上。
“小伙子,”王院士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做那个力学测试样品,用了多久?”
林浩愣了一下,没想到院士会问这个。他老实回答:“断断续续,差不多……用了一个月。”
“一个月,就为了磨那几根小东西?”王院士追问。
“是。”
王院士听完,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没有再评价林浩的成果本身,而是对着全场,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现在,我们的条件好了,经费多了,仪器也先进了。大家做科研,都追求快,追求效率,这很好。但有时候,我反而怀念我们当年,用最笨的办法,去做最纯粹的事情的时候。”
他的目光,扫过李瑞阳,扫过张远,最后,又回到了林浩身上。
“把一个别人都认为做不出来的样品,用最笨的、最苦的办法做出来,还把它背后的道理,一点一点地,自己搞清楚。这个过程,有时候,比那个最终的结果,更有价值。”
“小伙子,你很不错。”
王院士的这句话,像一把重锤,一锤定音。它没有反驳张远的任何一个字,却又将张远那番关于“创新性”的评价,衬托得无比苍白和渺小。
因为,他赞扬的,不是成果,而是做学问的态度。
林浩站在讲台上,对着王院士,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知道,自己这份来自“地下室”的宣言,被这座象牙塔最顶端的人,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