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我们只能撤稿了吗?”
当林浩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带着一丝不甘的颤抖声音,问出这句话时,整个地下室实验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那台老旧冰箱发出的、如同临终病人喘息般的低沉嗡鸣。
林浩看着陈默,希望能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找到一丝希望,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再想想办法”的迟疑。
但他失望了。
陈默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那最后一条、如同最后通牒般的审稿意见。他的脸色,阴沉得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天空,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对林浩来说,都是一种煎熬。他感觉自己和陈默,以及他们过去几个月所有的心血结晶“Lm-101”,就像一艘在海上遭遇了风暴的孤舟,而那封审稿意见,就是一块巨大而又冰冷的礁石。他们要么选择狼狈地调头返航(撤稿),要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撞得粉身碎骨。
“老师……”林浩忍不住,又轻声喊了一句。
陈默没有回答。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写满了各种公式的白板前。他没有拿笔,只是背对着林浩,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陷入沉思的雕塑。
林浩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陈默这种沉默,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让他感到绝望。这代表着,连他这位无所不能的、近乎“神”一样的导师,也对眼前的“死局”,束手无策了。
也许,张远说得对。自己这份工作,终究只是“有点新意”,还远没到能让学术界为之侧目的地步。审稿人二号,也许并非恶意,他只是……说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而已。
撤稿吧。林浩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篇文章吗?大不了,我们改投一个差一点的期刊,总能发的。至少,能顺利毕业……
就在他即将被这种“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念头彻底说服时,陈默,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林浩。在非晶合金这个领域,有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诅咒’。”
林浩愣了一下,不知道陈默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这个‘诅咒’,就是‘低温脆性’。”陈默的背影,依旧对着他,“我们都知道,金属的强度,来源于原子间的结合力。而非晶合金,它的原子排列是无序的、混乱的,就像一堆被胡乱堆在一起的玻璃珠。这种混乱的结构,使得它没有像晶体材料那样可以让位错滑移的‘通道’,所以,它表现出极高的强度。”
“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混乱,当温度降低时,原子的热振动减弱,整个体系会变得更加‘僵硬’。任何一点微小的裂纹,都会像在玻璃上一样,灾难性地快速扩展,几乎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所以,它们在低温下,会变得像薯片一样脆。”
陈默转过身,看着林浩,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林浩从未见过的、炽热的光芒。
“几十年来,无数顶尖的科学家,都在试图打破这个‘诅-咒’。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调整成分,改变工艺……但都收效甚微。最终,大家几乎都默认了一个事实——‘低温脆性’,是非晶合金与生俱来的、无法摆脱的原罪。”
“但是……”陈默的语调,突然拔高了,“我一直不信。”
他快步走到白板前,擦掉了一大片之前的推导,然后,用红色的笔,飞快地写下了一连串极其复杂的、关于“自由体积”和“剪切转变区”的理论公式。
“根据我的模型推算,”他的笔在白板上飞舞,发出“沙沙”的声响,“当一个多元的、拓扑结构足够复杂的非晶体系,在受到应力作用时,其内部的‘自由体积’会被激活,形成所谓的‘剪切转变区’。而在低温下,这种‘剪切转变区’的激活,可能会受到抑制,但同时,基体的强度和刚度,会大幅度提高。”
“此消彼长之下,就存在着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不可能被捕捉到的理论窗口——在这个窗口内,材料的整体韧性,非但不会下降,反而,有可能……出现反常的提升!”
当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林浩被彻底镇住了。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公式,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陈默话语里那种颠覆一切的、令人战栗的野心。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做出的那个“高强高塑”的Lm-101,在陈默的眼中,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开胃小菜”。
陈默的真正目标,是那个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关于“低温增韧”的“圣杯”!
“老师,您的意思是……”林浩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没错。”陈默扔下笔,转过身,直视着林浩,“那个审稿人,他以为他给我们出了一个必死的难题。他想用‘低温测试’这把锁,把我们关在门外。”
“但他不知道,”陈默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冽的、充满挑战意味的弧度,“他递给我们的,不是一把锁,而是一把钥匙。一把……能让我们名正言顺地,去打开那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的钥匙!”
林浩的心,狂跳不止。他被陈默的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
“那……那我们……”
“现在,选择权在你手上。”陈默打断了他,表情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川般的冷静,“我给你两个选择。这是一场赌局,你是我的搭档,你有权决定,我们下不下注。”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选项A: 我们放弃。我们给编辑写一封措辞诚恳的信,说我们目前不具备低温测试的条件,请求他能否只根据现有的数据,重新考虑我们的稿件。结果,大概率是被拒。然后,我们把这篇文章,改投一个影响因子更低的、不需要这么多审稿意见的期刊。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它会被接收。你,将顺利地拿到你的第一篇ScI,为你的博士毕业,加上一个稳妥的砝码。这是一条最安全、最稳妥的路。”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选项b: 我们接受挑战。我们回复编辑,说我们同意审稿人的意见,并且愿意补充低温实验数据。然后,我们用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去借设备,去做实验。去验证我那个疯狂的猜想。”
“这场赌博的赌注,是我们的时间和精力。我们可能会花上好几个月,甚至半年,最终,却发现我的猜想是错的,Lm-101在低温下,和别的材料一样,脆得像块饼干。到那时,我们不仅一无所获,连这篇本可以修改后发表的文章,也可能因为错过了最佳时机,而被别人抢先。你,可能会因此,面临延毕的风险。”
“但是,”陈默的声音,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万一……万一我们赌赢了呢?万一,Lm-101真的在低温下,展现出了那种反常的增韧效应呢?”
“到那时,我们手里的,就不再是一篇普通的《Scripta》论文了。”
“它,将是一把足以敲开《Science》或者《Nature》大门的钥匙。我们,将不再是这个领域的追随者,而是开创者。你,林浩,你的名字,将会被这个领域的所有人记住。”
陈默说完,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浩,等待着他的判决。
地下室里,一片死寂。
林浩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过载的计算机,无数的念头在里面翻滚、碰撞。
安全,还是冒险?
毕业,还是荣耀?
做一个稳妥的博士生,还是……跟着这个“疯子”,去赌一个可能会改变一切的未来?
他想起了王师傅那句“你小子,有点我年轻时候的犟劲儿”。
他想起了苏晓月那句“我不想看到你的‘笨拙’,被无聊的考试给打败”。
他想起了自己,在打磨出那十二根完美样品时,心中那份纯粹的、无与伦比的成就感。
他那颗曾经向往安逸的“咸鱼之心”,早就在一次次的挑战和认可中,被磨砺得滚烫而又坚硬。
他抬起头,迎上了陈默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看到,那火焰的深处,不是疯狂,而是一种对科学最极致的、最纯粹的追求。
他笑了。
“老师,”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我跟你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