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浩喊出那句“老师,我跟你赌了”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澳门赌场里,把全部身家都推上赌桌的赌徒,充满了悲壮和豪情。
然而,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地下室那小小的气窗照进来时,豪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宿醉般的头疼和面对现实的茫然。
“赌”这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每一步都是坑。
他和陈默,两个“光杆司令”,现在面临的第一个、也是最现实的问题就是——怎么去完成那个“不可能的”低温实验?
“老师,我们……第一步该干嘛?”林浩看着站在白板前,已经开始重新推演模型的陈默,虚心地问道。
陈默没有回头,只是说:“做任何事情,都分三步。第一,把我们想做的事情,变成一个可执行的方案;第二,说服掌握资源的人,为我们的方案买单;第三,执行方案,拿到结果。”
“现在,我们先完成第一步。”陈默转过身,递给林浩一个文件夹,“这里面,是我昨天晚上整理的一些关于低温力学测试的国际标准和注意事项。你把它吃透,然后,结合我们Lm-101的特性,写一份详细到每一个操作细节的、能让外行都挑不出毛病的测试方案。记住,要专业,专业到让别人觉得,我们不是去‘求’他,而是去‘指导’他。”
林浩接过文件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写论文时的“炼狱”模式。
接下来的两天,他把自己关在地下室,和那些枯燥的标准条文死磕。他发现,低温实验,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一百倍。不仅要考虑材料本身,还要考虑夹具的热胀冷缩、传感器的低温漂移、液氮的蒸发速率、甚至连空气中的水蒸气会在样品表面结霜这种小事,都必须有应对预案。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问题,都写进了方案里,甚至还画了几个简单的示意图。当他最终把这份长达十几页的“鸿篇巨制”交给陈默时,陈默只是扫了一眼,便点点头:“可以了。明天,你拿着它,去找王师傅。”
“啊?我一个人去?”林浩有些发怵,“老师,您不跟我一起去吗?您出马,他肯定给面子啊。”
“我去了,性质就变了。”陈默摇了摇头,“我去了,就代表着是我们这个‘课题组’,在向他申请一个重大的、探索性的实验。他会有戒心,会考虑人情、利益、风险。而你一个人去,就只是一个被审稿人逼到绝路的、可怜的博士生,想补一点数据而已。有时候,弱小,是最好的伪装。”
林浩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自己这位导师,不去写《孙子兵法》都屈才了。
第二天,林浩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来到了那个他既熟悉又敬畏的mtS实验室。
他到的时候,王师傅正戴着老花镜,在一台电脑前,聚精会神地玩“斗地主”。屏幕上,他那俩王四个二的“天牌”,正被对家的一对三打得节节败退。
“王老师,忙着呢?”林浩脸上堆起了最真诚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还没拆封的“软中华”,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王师傅头也没抬,只是“啪”地一下,把自己最后的王炸扔了出去,然后才慢悠悠地抬起头,瞥了一眼那包烟:“又想干嘛?我可告诉你,我这机器,最近体检报告不太好,医生说要静养,不宜剧烈运动。”
“王老师,您看您说的。”林浩赶紧把那份厚厚的测试方案递了上去,“这不是我的文章审稿意见回来了嘛,有个审稿人,非要我补一点低温下的数据。您是咱们学院这方面唯一的专家,我这不是……第一时间就来向您求救了嘛。您给掌掌眼,看我这方案,有没有可能实现?”
王师傅听到“审稿人”和“求救”这几个字,脸色缓和了一些。他拿起那包烟,拆开,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才拿起林浩的方案,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看得非常仔细,比上次还要仔细。林浩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嗯……想法不错,准备得也挺细。”王师傅看完,把方案往桌上一放,却没有说行,还是不行。他翘起二郎腿,吸了一口烟,慢悠悠-悠地问:“小子,我问你,你想做低温,行。液氮呢?我这儿可不提供。那一罐液氮,好几百块钱,你从哪儿弄?”
林浩心里早有准备:“老师,这个您放心,经费我们自己想办法,绝不让您掏一分钱。”
“好,经费是小事。”王师傅又问,“那我再问你,低温测试,对机器的负荷很大,对传感器的损伤也大。万一,我说万一,测试过程中,哪个零件因为低温脆化,给整坏了。这个责任,谁来负?”
“我负!”林浩拍着胸脯,“所有操作都由我来,出了任何问题,都记在我头上,跟您没关系。”
王师傅点点头,又弹了弹烟灰,抛出了第三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行,你说的都挺好。但我这台机器,日程排得很满,很多大课题组都等着呢。我凭什么,要把宝贵的机时,分给你,去做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结果会怎样的‘探索性’实验?万一你忙活了半天,啥也没测出来,或者测出来的就是一堆垃圾数据,我这时间、我这机器的损耗,找谁说理去?”
这个问题,林浩愣住了。他没想到,王师傅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这么现实。
看着林浩那张憋得通红的脸,王师傅笑了笑,掐灭了烟头。
“小子,跟我玩心眼,你还嫩了点。”他站起身,走到林浩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那点小九九,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什么‘审稿人要求’,都是借口。你和你那个陈老师,肯定是有了什么新想法,想拿我这台宝贝,去赌一把大的,对不对?”
林浩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没想到,自己那点“示弱”的策略,被王师傅一眼就看了个通透。
“王老师,我……”
“行了,别解释了。”王师傅摆了摆手,“我这辈子,见的博士生,比你吃的盐都多。你那点心思,瞒不过我。”
他看着一脸绝望的林浩,话锋突然一转。
“不过呢……我这人,就好赌。”王师傅的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狡黠的光芒,“特别是,跟你们这种有意思的年轻人,一起赌。”
“啊?”林浩再次懵了。
“你小子,对我的胃口。”王师傅说,“你身上有股劲儿,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上次你磨样品那股疯劲儿,我都听说了。”
他顿了顿,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机器,我可以借给你。液氮,我库房里还有半罐,也算我的,就当是我投的‘天使轮’。”
“真的吗?王老师!太谢谢您了!”林浩激动得差点就要跳起来。
“别急着谢。”王师傅伸出一根手指,“我也有个条件。”
“您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我不要你的文章致谢,也不要你的经费。”王师傅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要你,在做这个实验的时候,能从理论上,说服我。让我相信,你们这个实验,不是在瞎搞,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有那么一点点……科学依据的。”
“我这把年纪了,不想再跟着人,去做那些明知道会失败的、愚蠢的事情了。”王师傅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什么时候,你能从理论上,让我这个老头子,也跟着你们一起热血沸-腾一把。我,就给你们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