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笨拙而又甜蜜的约会,像一针强效的“精神吗啡”,让林浩从持续了数周的科研挫败感中,短暂地解脱了出来。
然而,吗啡的效力,终究是有限的。
当他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充满了金属和液氮味道的地下室时,那冷冰冰的、残酷的现实,又一次将他拉回了地面。
他的实验,正式进入了那片被陈默称为“迷雾森林”的、最艰难的“开荒”阶段。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林浩几乎是以一种“苦行僧”般的姿态,将自己完全献祭给了科研。他严格地,按照之前和陈默共同制定的那两条技术路线——“结构扰动”和“化学键合”,开始了系统的、地毯式的实验。
他像一个最勤奋的“炼金术士”,将元素周期表上那些被选中的“神明”——镧、铈、铪、钴、铁……一种又一种地,以不同的比例,小心翼翼地,掺杂进Lm-101这个“母体”之中。
地下室里,电弧炉的轰鸣声,几乎从未停歇。他制备出了一系列全新的、被他命名为Lm-102、Lm-103、Lm-201……的合金样品。
然后,他又像一个最虔诚的“朝圣者”,带着这些凝聚了他所有希望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去往mtS实验室,在王师傅的帮助下,将它们送入零下196摄氏度的“炼狱”中,接受最终的审判。
然而,奇迹,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再次降临。
迷雾,越来越浓。
他制备出的第一批掺杂了“镧”和“铈”的“软”合金,在xRd测试下,就率先阵亡了一大半。这些“体型巨大”的懒散胖子,极大地破坏了Lm-101原本精妙的原子堆积结构,导致它们极易发生晶化。少数几个侥幸保持了非晶结构的样品,在低温测试中,也表现得像一块真正的玻璃,力学曲线还没来得及抬头,就在一声清脆的响声中,直接脆断。
这条路,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一条死路。
他又将希望,寄托在了掺杂了“钴”和“铁”的“粘”合金上。
这一次,情况稍好。这些样品,都保持了良好的非晶形成能力。但在低温测试中,它们的结果,却让林浩更加失望。
它们的力学曲线,与最原始的Lm-101,几乎一模一样。它们同样,在低温下,表现出了“不脆化”的优异特性,但那条代表着“增韧”的、更高的塑性平台,却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迟迟不肯出现。
失败,失败,无尽的失败。
林浩的实验记录本上,画满了一张又一张代表着“失败”的、平坦的“心电图”。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浓雾中航行的水手,看不见灯塔,找不到航线,只能靠着一丝微弱的信念,麻木地、机械地,向前划行。
团队的士气,也降到了冰点。
陈默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待在白板前的时间,越来越长。他那头本就有些杂乱的头发,变得更加蓬乱,眼中的血丝,也一天比一天多。
就在这时,新学年的第一次大组会,如期而至。
这次的组会,与以往不同,因为有一批全新的面孔——刚刚入学的博士和硕士新生——加入。
林浩坐在会场的后排,看着那些洋溢着青春和憧憬的脸庞,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去年的自己。
组会的前半段,是李瑞阳教授的“主场”。他意气风发地,向新生们展示着他们团队过去一年里取得的丰硕成果——十几篇高水平的ScI论文,两个新获批的国家级重点项目,以及与数家大型企业签订的技术合作协议。
每一项,都足以让那些初入茅庐的新生们,两眼放光,心潮澎湃。
“……所以,我欢迎所有有理想、有抱负的同学,加入我们这个充满活力和机遇的大家庭。”李瑞阳最后总结道,脸上挂着那种招牌式的、充满魅力的微笑。
接下来,是新生的自我介绍和导师意向选择环节。
大部分优秀的新生,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李瑞阳和他手下的几位核心教授。
轮到一个名叫秦峰的硕士新生自我介绍时,林浩的耳朵,竖了起来。
这个秦峰,本科毕业于一所顶尖的985院校,专业基础扎实,而且,他在介绍自己的兴趣方向时,明确地提到了“对非晶合金的低温力学行为很感兴趣”。
在介绍完后,当李瑞阳问他的导师意向时,秦峰犹豫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虽然有些紧张、但很坚定的语气说:“我……我想……我想跟陈默老师学习。”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沉默的陈默,和旁边的林浩。
林浩的心,猛地一跳。他没想到,他们那篇《Scripta》文章,竟然真的吸引到了如此优秀的新生!如果能有这样一位师弟加入,那他们“地下室”团队,就不再是光杆司令了!
陈默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惊讶。
然而,还没等陈默开口,李瑞阳教授,就笑着打断了。
“哦?想跟陈默老师啊?”他的语气,和煦得像春风,“小伙子,有想法,是好事。陈默老师在基础研究方面,确实有很深的造诣。”
他话锋一转,用一种“为你着想”的、语重心长的口吻继续说道:“不过呢,秦峰同学,我得提醒你一下。做科研,特别是硕士阶段,平台的资源和团队的支持,也是非常重要的。陈默老师那边,你也知道,目前主要还是以探索性的基础研究为主,实验条件……相对比较艰苦。而且,他目前,只有一个博士生在带。”
他指了指林浩,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就这么一个独苗”。
“而我这边呢?”他张开双臂,像是在展示自己的王国,“我们有最先进的设备,最充足的经费,有从博士后到高年级博士生的、一个完整的‘传帮带’体系。你一进来,就能立刻参与到国家级的重点项目中,你的名字,很快就能出现在高水平的论文上。这对你未来无论是读博,还是找工作,都是一份金光闪闪的履历。”
他看着那个明显已经有些动摇的秦峰,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这样吧,”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大度的语气说,“我看你是个好苗子。你就先跟着张远,我们组里最近正好在布局‘极端环境下合金涂层’这个方向,和你的兴趣也很接近。你先在我们这个大平台里,学习,成长。以后,如果你还想跟陈默老师做一些理论探讨,我绝不反对。怎么样?”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陈默,又展示了自己的“肌肉”,还给秦峰画下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大饼”,最后,还摆出了一副“我这是为了你好”的、顾全大局的姿态。
秦峰,那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哪里经得住这番“降维打击”。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对着李瑞阳,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李老师!我……我听您的安排。”
林浩坐在台下,感觉一股血,直冲脑门。他的拳头,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握紧了。
这已经不是“打压”了,这是赤裸裸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进行的“掠夺”!
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带着同情和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他转头,看向陈默。
陈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讲台上那个志得意满的李瑞阳,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水。
林浩知道,这场无声的战争,已经彻底,从“暗”,转到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