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瓶温热的牛奶,出现在眼前时,林浩感觉自己那道伪装了数周的、名为“坚强”的堤坝,在这一瞬间,轰然决堤。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了那张他最不想让她看到的、自己最狼狈样子的脸。
苏晓月就静静地站在他面前,路灯昏黄的光,柔和地洒在她的身上,将她那双充满了担忧和心疼的眼睛,映照得如同两汪清澈的湖水。
“给你的。”她说,声音很温柔,“你晚饭,又没吃吧。”
林浩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接过了那瓶牛奶。瓶身传来的温度,像一股微弱但却坚定的暖流,顺着他的手心,一点点地,试图驱散他心中的寒意。
他想说声“谢谢”,想挤出一个“我没事”的笑容,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巨大压力、自我怀疑和无助,像失控的洪水一样,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再也支撑不住,将头,深深地,重新埋进了双臂里。他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哭出声,但那种压抑着的、无声的哽咽,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感到心碎。
苏晓月的心,也跟着,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没有说任何“别难过”、“要坚强”之类的、苍白无力的安慰话。她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她只是安静地,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打扰,不询问,像一个最忠实的守护者,用自己的存在,为这个正在崩溃的男孩,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可以让他暂时躲避全世界风雨的空间。
夜,很静。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和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浩的肩膀,终于停止了颤抖。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对不起,”他说,“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苏晓月摇了摇头,她从口袋里,递过来一包纸巾,“我只是觉得,能看到你这一面,挺好的。”
“好?”林浩有些不解。
“嗯。”苏晓月看着他,眼神异常真诚,“因为,这说明,你没有把我当外人。也说明,你不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不会受伤的机器人。”
林浩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拧开那瓶已经变得温热的牛奶,喝了一大口。甜甜的液体,滑过他干涩的喉咙,让他那颗冰冷的心,也跟着,回暖了一点。
“我……我们可能……真的要失败了。”他看着远处的黑暗,终于,将心底最深的恐惧,说了出来。
他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将自己所有的困境,都向这个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毫无保留地,倾诉了出来。
他说了自己实验的屡屡失败,那上百次充满希望的尝试,和上百次冰冷绝望的结果。
他说了高翔师兄那个如同“死刑判决”般的计算结果,那条从根源上,就否定了他们所有努力的、无法收敛的曲线。
他甚至,还说了李瑞阳在大组会上,那番充满了羞辱和掠夺意味的“当众抢人”,以及自己内心的那份不甘和愤怒。
“我感觉,我像一个笑话。”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充满了苦涩,“我以为我能做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我以为我能证明给所有人看。结果,到头来,我什么都不是。理论走不通,实验也走不通。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晓月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直到林浩说完,将头靠在冰冷的长椅靠背上,脸上露出一种万念俱灰的疲惫时,她才轻声开口。
“说完了?”
“嗯。”
“说完了,是不是……感觉好受一点了?”
林浩愣了一下,他仔细地感受了一下,发现自己那颗被巨石压得喘不过气的心,在倾诉过后,好像……真的,轻松了那么一点点。
“好像……是。”
苏晓月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柔。
“我以前听一个心理学的老师说,人最大的压力,不是来自于困难本身,而是来自于‘独自面对困难’的感觉。”她说,“当你把这些说出来,就意味着,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停顿了一下,也学着林浩的样子,将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天空中那几颗稀疏的星星。
“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也都懂。”她幽幽地说道。
“你懂?”林浩有些惊讶。在他看来,苏晓月是天之骄子,是永远的优等生,她的科研之路,应该是一帆风顺的。
“当然。”苏晓月自嘲地笑了笑,“你以为,在李老师手下,就那么光鲜亮丽吗?”
她第一次,向林浩,吐露了自己光环之下的另一面。
“你羡慕我们有最好的设备,最充足的经费。但你不知道,这些,都是有代价的。”她说,“我们每个人,都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密的零件。我们的目标,不是去探索未知的世界,而是去完成李老师那个巨大的‘项目机器’上,分配给我们的、一个个明确的KpI。”
“我们每周都要汇报进展,每个月都要有数据。我们没有时间去试错,没有机会去追寻自己真正的好奇心。我们做的很多实验,甚至都不是为了搞清楚科学问题,而只是为了,能凑出一张足够漂亮的图,去写一篇足够有影响力的文章,去申请下一个更大的项目。”
“有时候,我看着屏幕上那些漂亮的数据,心里却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因为我知道,那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东西。我就像一个技艺精湛的画匠,在按照别人的要求,一丝不苟地,复制着一幅又一幅名画。画得很像,很值钱,但……那不是我自己的创作。”
她转过头,看着林浩,眼神里,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深深的羡慕。
“所以,林浩,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林浩以为自己听错了,“羡慕我待在地下室?羡慕我连个像样的设备都没有?羡慕我天天失败?”
“对。”苏晓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羡慕你,可以跟着陈老师,去做一个真正纯粹的、从‘0’到‘1’的、探索性的研究。我羡慕你们,可以为了一个疯狂的猜想,去不计成本地试错。我羡慕你,在做出成果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喜悦。”
“你所经历的这些痛苦和迷茫,正是一个真正的‘探险家’,在开辟新航线时,所必须承受的代价。而我们,只是在一条已经建好的高速公路上,开着豪车,飞速地向前赶路而已。风景很好,但路,不是我们自己修的。”
听完苏晓月这番话,林浩彻底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眼中那“华丽”的主流世界,在苏晓月自己看来,竟然是一个“牢笼”。而自己这个充满了失败和挫折的“地下室”,竟然是她所“向往”的远方。
在这个最低谷的夜晚,他们像两个交换了灵魂的旅人,看到了彼此世界里,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一种深刻的、超越了普通友谊的共鸣,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别放弃,林浩。”苏晓月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一种莫名的期许,“如果连你都放弃了,那我们这些想做点不一样事情的人,就更没有希望了。”
她站起身,对他伸出手。
“走吧,别在这儿坐着了。我请你去图书馆,我们一起,换换脑子,查点……跟我们自己课题,都毫无关系的、天马行空的文献。就当是……思想的散步。”
林浩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手,在路灯下,显得白皙而又温暖。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了它。
他站起身。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又重新,有了站起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