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那番充满了悲壮和决绝的话语,像一把烧红的战刀,瞬间,斩断了林浩心中所有关于疲惫和退缩的杂念。
他那已经快要熄灭的意志,在导师那疯狂火焰的炙烤下,再次,被锻造成了一块坚硬的、滚烫的烙铁。
最后的24小时,开始了。
整个地下室,仿佛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即将要爆炸的、被抽干了所有情感只剩下冰冷目标的引擎。
林浩彻底进入了一种“人机合一”的、近乎麻木的状态。
他的大脑,已经放弃了所有复杂的思考。他不再去问,为什么这个配方不行,为什么那条冷却曲线不对。他只是,像一台最精密的、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机械地、精准地,执行着陈默从门缝里递出来的、一张又一张写着全新参数的纸条。
他的身体,也似乎忘记了疲惫。饥饿了,就抓起徐涛送来的、堆在墙角的面包,胡乱地啃上两口;口渴了,就直接对着水龙头,灌上一肚子冰冷的自来水;困了,就在机器运转的间隙,靠在冰冷的水泥墙上,闭上眼睛,强行让自己“待机”十分钟。
而陈默,也彻底化身为一个最疯狂的“炼金术士”。
他抛弃了所有复杂的理论推导,完全凭借着自己那在学术海洋里浸淫了数十年的、最顶尖的、也是最玄妙的“科学直觉”,去进行最后的、天马行空般的“排列组合”。
他甚至,开始尝试一些在教科书里,被明确定义为“禁忌”的组合。
比如,他会让林浩,在甩带的过程中,故意向真空腔里,泄入极其微量的、百万分之一个大气压的氧气,试图通过“微氧化”,来诱导非晶基体中产生纳米尺度的“异质核心”。
再比如,他会让林浩,在熔炼时,用电弧,故意去“轰击”某一种特定的、熔点较低的元素,试图在熔体内部,人为地,制造出一种不均匀的“温度梯度”,从而影响后续的结晶动力学。
这些操作,任何一个,写进论文里,都可能被审稿人,直接判定为“实验操作不规范”。
但现在,他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们就像两个被逼到悬崖尽头的亡命之徒,任何一根看似可以救命的稻草,他们都要死死地抓住,哪怕,那根稻草,本身就带着剧毒。
然而,现实,是冷酷的,它从不相信奇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地下室的废料盒,越堆越高。
那些曾经被林浩寄予厚望的、闪烁着亮银色光芒的金属薄带,如今,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毫无价值的锡纸,在角落里,堆成了一座令人绝望的小山。
距离72小时的最后期限,只剩下最后四个小时。
林浩看着自己手中,那最后一块,也是唯一一块,还完好无损的“千层饼”原料,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赌注,都系在这薄薄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片上了。
他的身体,已经达到了极限。连续近三天的高强度、不间断作业,让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的眼睛,酸涩肿痛,看东西都开始出现双影。他的双手,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烫伤和划痕,每一次拿起镊子,都会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但这些,都比不上他精神上的疲惫。
那种,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被反复消磨、反复碾压后,所剩下的、那种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甚至,已经不敢再去mtS实验室了。他害怕,再看到王师傅那从期待,到疑惑,再到同情和失望的眼神。
他看着手中这最后一块“千层饼”,心里,第一次,涌起了一股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想,就这样吧。
结束吧。
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已经,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一切。
我们输了,输得不冤。
就在他即将要被这股放弃的念头彻底吞噬时,陈默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陈默走了出来。
他的样子,比林浩还要狼狈。
他的头发,像一团被狂风吹过的鸟巢,胡乱地立着。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让他那张本就清瘦的脸,显得更加瘦骨嶙峋。他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他走到林浩面前,没有看他,而是拿起了林浩实验记录本上,那张已经画满了叉的、最新的“作战地图”。
他盯着那张图,看了很久,久到林浩以为他也要放弃了。
然后,他拿起笔,用一种极其缓慢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动作,在那张已经几乎没有空白位置的图上,又画下了一个小小的、代表着全新参数组合的坐标点。
那个点,处在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极其偏僻的“角落”。
“这是……最后一个了。”陈默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的可能性,都穷尽了。如果这个,再不行……”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林浩,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这个,再不行,那他们,就真的,山穷水尽了。
林浩看着那个小小的坐标点,又看了看手中,这最后一块,承载了他们所有希望的“千层饼”。
他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颗子弹”了。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说什么豪言壮语。
他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奔赴刑场的烈士般的、充满了悲壮和决绝的姿态,走向了那台已经轰鸣了近三天的电弧炉。
他要用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去打出这最后一颗子弹。
无论,它最终,是射向胜利的彼岸,还是,射向更深的、无尽的黑暗。
他将那最后一块原料,放入了坩埚。
他开始熔炼。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经过了千百次的排练,精准,沉稳,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样。
他不再去想,结果会怎样。
他也不再去想,李瑞阳和张远,此刻,正在楼上,用怎样一种看好戏的心态,等待着他们的失败。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这团,在电弧的强光下,不断翻滚、熔融的、橘红色的金属液体。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这一刻,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宁静。
那是一种,在耗尽了所有希望,经历了所有失败之后,所剩下的、最纯粹的、只属于一个“工匠”的、对“作品”本身的专注。
熔炼结束。
他将滚烫的合金锭,放入甩带机。
他坐在“中央控制室”前,将陈默给出的、那最后一组,也是最“离经叛道”的一组工艺参数,输入到了控制程序中。
然后,他按下了启动键。
铜辊,开始旋转。
感应线圈,开始加热。
当所有的参数,都达到预设值时,他看着屏幕上那闪烁着的“准备就绪”的绿色字样,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手,放在了“喷射”按钮上。
他知道,这一按下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陈默时,他白板上那片狂草般的公式海洋。
他想起了,王师傅在看到他磨出的样品时,那副震惊而又欣喜的表情。
他想起了,苏晓月在深夜的图书馆里,看着他,说出的那句:“别放弃,如果连你都放弃了,那我们这些想做点不一样事情的人,就更没有希望了。”
一股莫名的力量,从他的心底,涌了上来。
他,不能放弃。
他按下了按钮。
“咻——”
伴随着一声熟悉的、高压气体喷射的声音,那承载着他们所有希望的、最后一滴金属液体,被射向了高速旋转的铜辊。
一条崭新的、亮银色的金属薄带,瞬间,成型。
林浩看着那条薄带,心里,没有任何的波澜。
他知道,真正的审判,还在m-tS实验室里,等待着他。
他将这条薄带,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下,放进了一个全新的、干净的样品袋里。
然后,他转过身,对同样一夜未眠、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的陈默,说了一句:
“老师,我们走吧。”
“去见证,我们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