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默说出“转动”这个词时,林浩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一个无形的榔头,狠狠地敲了一下,嗡嗡作响。
他呆呆地,看着陈默,看着白板上那个他画下的、代表着“转动”的、抽象的螺旋符号,一时间,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
“老师,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陈默的眼神,像一把最锋利的、闪烁着寒光的解剖刀,他指着那五张代表着“失败”的力学曲线,“我们,可能都太‘迷信’那个成功的配方了。我们下意识地认为,只要能精确地复制出那个因为你的‘失误’而诞生的、独一无二的‘Lm-x’配方,就一定能重复出‘低温增韧’的奇迹。”
“但我们都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陈默的语气,异常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科学,是不相信‘神迹’的。任何一个看似偶然的、不可思议的结果背后,都必然,隐藏着一个可以被理解、可以被解释的、必然的物理规律。”
“那个‘神迹’,它之所以只出现了一次,不是因为我们的配方错了,也不是因为我们的运气用光了。”
“而是因为,”他转过身,看着林浩,一字一句地说道,“在那唯一一次成功的实验中,一定发生了某个我们没有察觉、没有记录、也无法复制的、极其特殊的物理过程。而我们后面所有的‘严格重复’,都只是在复制‘配方’,而没有复制那个真正的‘过程’!”
陈默的这番话,像一道惊雷,在林浩的脑海里炸响。
他明白了。
他们就像一群试图复活恐龙的科学家,虽然拿到了最完美的恐龙dNA序列(配方),但他们却没有那个能让dNA序列变成真正生命的、独一-无二的“侏罗纪公园”的环境(过程)。
“那……那个‘过程’,到底是什么?”林浩急切地问道,他感觉自己,已经触摸到了问题的核心。
“我不知道。”陈默摇了摇头,“但,样品,知道。”
他走到那个被他视为“圣物”一般、妥善保管着的样品盒前。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那唯一一根,在低温下,展现出“增韧”神迹的“功勋样品”的断口。
它的旁边,则摆放着林浩昨天刚刚测试失败的、那五根样品的断口。
从宏观上看,它们几乎一模一样,都闪烁着非晶合金那特有的、亮银色的光泽。
“从今天起,”陈默的语气,不容置喙,像一个即将要进行一台高难度手术的主刀医生,“你的任务,只有一个。”
“我要你,化身为一个最顶尖的‘法医’。用我们实验室里,所有的‘解剖工具’,去对这两组样品,进行一次最精细、最彻底的‘尸检’。”
他指着那根“功勋样品”:“这是‘受害者’A。它的体内,藏着那个导致了‘奇迹’发生的、独一无二的‘凶器’。”
他又指向那五根失败的样品:“这些,是‘受害者’b、c、d、E、F。它们的体内,则隐藏着导致了‘平庸’的、普遍存在的原因。”
“我要你,用扫描电镜(SEm),去对比它们断口上,每一个微米区域的‘脉状花样’的密度和形貌。”
“我要你,用x射线衍射仪(xRd),去对比它们内部,那非晶‘馒头峰’的每一个细微的起伏和半高宽。”
“我甚至要你,用原子力显微镜(AFm),去扫描它们表面,每一个纳米级别的粗糙度!”
“我要你,去找到它们之间,那怕只有一丁点的、任何一丁点的不同!”
陈默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锐利和专注。他不再是那个沉浸在理论世界里的“空想家”,他变成了一个只相信证据、只相信事实的、最冷酷的“实证主义者”。
“因为,我相信,”他看着林浩,用一种充满了科学信仰的、坚定的语气说道,“那个我们苦苦追寻的‘真凶’,那个决定了‘增韧’与否的、最关键的‘物理过程’,一定会在它们的‘尸体’上,留下独一无二的、无法被抹去的‘指纹’!”
“而你的任务,就是找到它!”
林浩被陈默身上,那种强大的、理性的、不容置疑的气场所深深感染。
他心中,所有因为失败而产生的迷茫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目标明确的、属于“侦探”的兴奋。
他知道,一场全新的、更加精细、也更加考验他所有实验技能的“解剖”工作,即将开始。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林浩几乎是吃、住、都泡在了学院的“公共测试中心”里。
他像一个最偏执的、有强迫症的“数据狂人”,将那两组样品,翻来覆去地,用各种仪器,进行着地毯式的“扫描”和“对比”。
第一天,是SEm。
他将所有样品的断口,都喷上了金,然后在扫描电镜下,从低倍到高倍,拍摄了数百张高分辨率的照片。
他把这些照片,导入到电脑里,像玩“大家来找茬”游戏一样,进行着像素级的对比。
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区别。所有的断口,都呈现出类似的、复杂的“脉状花样”和“粘滞液滴”。
但是,当他将图像导入到专业的图像分析软件中,进行定量的“分形维数”计算时,一个微小的、但持续存在的差异,出现了。
那根“功勋样品”的断口上,“脉状花样”的分布,其分形维数,要比所有失败的样品,都高出了那么0.05。
这个数字,很小,小到足以被当成是统计误差。
但林浩,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它。他知道,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分形维数更高,意味着断口形貌更复杂,这说明,它在断裂时,经历了更剧烈的、更多层次的塑性变形!
第二天,是xRd。
他将所有样品,都磨成了粉末,然后在x射线衍射仪上,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蜗牛般的扫描速度,进行着最精细的衍射图谱采集。
他得到的,依旧是一系列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的、圆润的“馒头峰”。
然而,当他用专门的软件,对这些“馒头峰”的“半高宽”(Fwhm)进行精确拟合时,他又一次,发现了一个微小的、但同样稳定存在的差异。
那根“功-勋样品”的“馒头峰”,要比所有失败的样品,都略微地,宽了那么一点点!
林浩的心,狂跳不止。
他知道,在非晶材料的xRd分析中,“馒头峰”的半高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材料内部,原子排列的“无序度”和“短程有序”的程度。
峰更宽,意味着,它的内部结构,更加的“混乱”,或者说,内部可能存在着一些尺寸极小的、处于萌芽状态的“纳米晶”,它们的存在,使得衍射峰,发生了宽化!
线索,开始一点一点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第三天,第四天……
林浩几乎不眠不休,他动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能预约到的测试手段。
他用差示扫描量热仪(dSc),去分析它们在加热时的晶化行为。
他用原子力显微镜(AFm),去扫描它们表面的纳米级形貌。
……
他得到的,是一系列充满了微小差异的、但都指向同一个结论的数据。
所有的证据,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最终,汇集到了一个共同的焦点上——
那根成功的“功勋样品”,与所有失败的样品,它们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就在于,它的内部,存在着一种独特的、由尺寸在5-10纳米的、极其微小的“纳米晶”,和非晶基体,混合而成的“复合微观结构”!
而那些失败的样品,要么,是纯粹的非晶,要么,就是因为晶化过度,形成了尺寸过大的、反而会成为“裂纹源”的粗大晶粒。
当林浩将这份凝聚了他一周心血的、堪称“完美尸检报告”的ppt,摆在陈默面前时,陈默看着那一个个指向同一个结论的、无可辩驳的证据,他那张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很好。”他看着林浩,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巨大的赞许。
“林浩,你,用你自己的手,用最严谨的实验,找到了那个‘真凶’。”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我们之前的推论,是完全正确的。”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在那棵被他擦掉的“实验树”的位置,画下了一个全新的、更加清晰的、通往“圣杯”的路线图。
“我们的战场,已经不再是迷雾了。”
他看着林浩,用一种充满了掌控力和自信的语气,说道:
“现在,我们,要去精确地,控制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