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外那家小小的云南菜馆,成了林浩心中一个温暖而又复杂的坐标。
它见证了一场足以改变两人未来的“阳谋”降临,也见证了他们在风暴面前,许下了那个名为“米兰基金”的、无比坚定的共同约定。
送苏晓月回到宿舍楼下,两人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一个深深的、包含了千言万语的拥抱。林浩能感觉到,女孩在自己怀中那轻微的颤抖,以及那份故作坚强之下的依赖。
“别担心,一切有我。”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嗯,”苏晓月埋在他胸口,闷闷地应了一声,“你也是,不许熬夜太晚,要按时吃饭。”
直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的门禁之后,林浩才缓缓转身,独自走入十一月那冰冷刺骨的夜色里。
他没有直接回宿舍。
那顿饭带来的冲击,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无法平静。李瑞阳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狠、更绝。那不是直接的打压,而是一种捧杀,一种用“前途”作为武器的、无法防御的“阳谋”。
愤怒、无力、憋屈……种种情绪,如同翻涌的暗流,在他胸中冲撞。
但他知道,此刻最不能做的,就是被这些负面情绪所吞噬。他想起苏晓月那双泛红的、却闪烁着信任与坚定光芒的眼睛,想起那个“米兰基金”的约定。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
他需要力量,需要一个足以掀翻棋盘、改变规则的力量。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那栋熟悉的、方方正正的材料学院大楼前。地下室的通风口,还在不知疲倦地向外呼着气,带着一丝金属和臭氧的味道。
这里,是他的战场,也是他唯一的希望所在。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股寒意仿佛让他混乱的思绪都为之一清。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走了进去。
地下室里,竟然还亮着灯。
陈默,正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块巨大的白色书写板前,仿佛一尊沉思的雕塑。
白板上,已经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只在最中央,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那三个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字母——Lm-x。
听到开门声,陈默缓缓转过身。他看到林浩,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回来了?”
“嗯,老师,您还没休息?”
“睡不着。”陈默的目光,重新落回白板上,“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林浩,你觉得,我们这项发现,它的价值,究竟有多大?”
林浩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陈默会问得如此直接。他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我觉得……很大。至少,发一篇不错的文章,比如《Scripta》或者《Acta》,应该是没问题的。”
这是他基于目前认知,能做出的最乐观、也最实际的判断。
然而,陈默却摇了摇头。
“不,”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异常清晰而有力,“我们都低估了它。”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笔,在“Lm-x”下面,画出了一条粗重的横线。
“林浩,我们看到的,不是简单的‘性能提升’。我们在一个被学界公认为‘结构决定性能’的领域里,通过一种巧妙的‘工艺调控’,在不改变主体成分的前提下,实现了一种‘反常’的、甚至是颠覆性的性能跃迁。这意味着什么?”
陈默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手术刀,要剖开问题的本质。
“这意味着,我们可能找到了一把,能够解开非晶合金‘成分-工艺-结构-性能’这个终极‘黑箱’的钥匙!这已经超出了常规材料学的范畴,触及到了凝聚态物理的根本性问题。”
林浩的心脏,随着陈默的讲述,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感觉自己眼前,仿佛被拉开了一道宏伟的、通往新世界的大幕。
“所以,”陈默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一颗砸在钢板上的铆钉,“我们的成果,绝不能‘贱卖’。发一篇《Acta》,然后呢?跟李瑞阳他们,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去争论谁的实验数据更漂亮,谁的解释更合理吗?”
“那不是胜利,那是把自己,拉低到和他们同一个层次的泥潭里去打滚!”
“老师,那您的意思是……”林浩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他。他转过身,面对着那块巨大的白板,沉默了片刻,像一位即将在画布上挥洒万丈豪情的画家。
然后,他用黑色的马克笔,在白板的最顶端,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两个期刊的名字。
《Science Advances》
《Nature munications》
这两个名字,如同两座遥远而圣洁的雪山,瞬间攫住了林浩所有的心神。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专业顶刊,那是世界顶级期刊《Science》和《Nature》的综合性子刊。它们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学科,只发表那些具有巨大影响力、能引起广泛领域关注的“突破性”研究。
对于绝大多数博士生,甚至教授而言,这都是职业生涯中,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老师,这……这太……”林浩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说“太疯狂了”,但又觉得这个词,不足以形容陈默此刻的野心。
“疯狂吗?”陈默笑了,那是一种充满了自信和骄傲的、带着一丝孤高意味的笑容,“我倒觉得,这才是对我们这项工作,最起码的尊重。”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浩:“李瑞阳他们,现在肯定也在拼命。他们有资源,有人手,他们会用最快的速度,去抢发一篇关于‘低温不脆化’的文章,目标,很可能就是《Acta》。”
“让他们去抢。”陈默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藐视的平静,“我们不跟他们争。他们在山脚下,为了争夺一块地盘,敲锣打鼓,闹得人尽皆知。而我们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敲了敲白板最顶端的那两个名字。
“——直接把我们的旗帜,插到山巅之上!”
那一刻,林浩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点燃了。
之前因为李瑞阳的“阳谋”而积攒的所有憋屈、愤怒和无力,在陈默这番话的冲击下,瞬间,被一种更宏大、更磅礴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一种,想要向全世界证明自己的渴望,是一种,想要站在最高处,去俯瞰那些曾经轻视过自己的人的豪情。
他想起了苏晓月那双含泪的眼睛,想起了那个“米兰基金”的约定。他曾向她保证,要堂堂正正地,挣到那张去米兰的机票。
而现在,陈默为他指明了道路。
通往米兰的路,不是用一篇普通的文章,不是用一份微薄的津贴,而是用这样一篇足以让整个学界为之震动的、插在山巅之上的旗帜,去铺就!
“老师,”林浩抬起头,他的眼神,从未像此刻这般明亮、坚定,“我明白了。”
“我们干!”
第二天一早,地下室。
一场决定团队未来命运的“作战会议”,正式召开。
“地下联盟”的核心成员悉数到场。高翔师兄依旧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但镜片后的眼神里,却闪烁着对未知理论的极度渴望;王师傅抱着他那标志性的巨大保温杯,表情严肃地坐在实验台边,像一尊沉稳的门神;徐涛也收起了平日的嬉皮笑脸,一脸凝重地做着会议记录。
林浩将苏晓月要去米兰联培的事情,以“李瑞阳团队近期获得了国际合作的重大支持,将会有大动作”为由,在会上做了通报。他隐去了所有的私人情感纠葛,只将这件事,作为一道迫在眉睫的外部压力,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然而,当陈默将团队的最终目标——冲击《Science Advances》级别的期刊——公之于众时,整个地下室,还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宏伟得近乎不切实际的目标,给彻底镇住了。
“陈……陈老师,您没开玩笑吧?”徐涛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结结巴巴地问,“那可是……《Science》的子刊啊!”
高翔也推了推眼镜,眉头紧锁:“老师,这不光是实验数据的问题。这种级别的期刊,对理论模型的创新性和完备性,要求是‘变态’级的。我们那个‘协同剪切域’的模型,还只是个雏形,要支撑起这么大的框架,我……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只有王师傅,在最初的震惊之后,沉默不语,只是拧开保温杯,默默地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浓茶。
陈默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他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平静地等待着大家的反应。
“我承认,这个目标,听起来很疯狂。”陈默缓缓开口,“它就像一座我们从未攀登过的雪山,陡峭、寒冷,充满了未知和危险。我们任何一个人,单独拎出来,都不可能登顶。”
“但是,”他的话锋一转,声音变得铿锵有力,“我们不是一个人!”
“林浩,有当今世界最顶尖的、独一无二的制备工艺!”
“高翔,有足以洞察原子世界的、最强大的计算模拟能力!”
“王师傅,可以保障我们所有极限测试稳定进行”
他每点到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徐涛身上。
“还有徐涛,”陈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帮高翔优化过多少次他的计算代码。你的人工智能算法,能让我们的模拟效率,提升至少一个数量级!有你在,高翔就能从繁琐的程序优化中解放出来,专注于物理模型本身!”
这番话,让徐涛瞬间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了既惊讶又自豪的神情。他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的“技术支援”,陈默竟然一清二楚。
陈默再次环视众人,声音变得激昂:“我,”他指了指自己,“将负责把你们所有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去构建一个全新的、足以解释这一切的理论体系!”
“我们这个团队,每一个人,都是一块独一无二的拼图。单独看,我们都有短板,但合在一起,我们就是一副,足以挑战任何难题的、完整的‘王牌’!”
“现在,我再问一遍,”陈默的目光,变得无比炙热,“我们,敢不敢,去挑战那座最高的山峰?敢不敢,去把我们的旗帜,插到山巅之上?”
地下室里,依旧安静。
但这一次,安静的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彻底点燃了。
是压抑已久的梦想,是渴望证明自己的热血,是属于科研工作者最纯粹的、向未知领域发起挑战的豪情。
“干了!”
第一个开口的,是王师傅。他“砰”地一声,将保温杯重重地顿在桌上,瓮声瓮气地吼道:“我王建国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带劲的事儿!他娘的,不就是个子刊吗?搞!”
“算我一个!”高翔猛地一推眼镜,镜片上闪过一道锐利的光,“我的模型,也渴望一个更大的舞台,博士这几年干一票大的”
“那必须的啊!”徐涛一拍大腿,也兴奋地站了起来,“有我给翔哥的程序上‘buff’,计算速度起飞!等文章发了,以后我出去,就说我是《Science Advances》的‘算法工程师’,这牛,能吹一辈子!干!”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都汇聚到了林浩的身上。
林浩站起身,他看着眼前这些意气风发的“战友”,看着白板上那两个闪闪发光的名字,他想起了远方的苏晓月,想起了那个“山顶之约”。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支笔,走到白板前,在《Science Advances》的下面,用力地,画下了一条粗重的、代表着决心的横线。
无声的行动,胜过任何豪言壮语。
窗外,是十一月的萧瑟寒流。
而在这间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地下室里,一群平凡而又不凡的人,正式向着那座最高的、最耀眼的山巅,吹响了冲锋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