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兰的最初几天,林浩度过了一段近乎梦幻般的、充满了甜蜜和新奇的时光。
苏晓月像一个最称职的导游,带着他,穿梭在米兰古老而又时尚的街巷里。他们一起,在斯卡拉歌剧院前,聆听街头艺人悠扬的琴声;一起,在布雷拉美术馆里,仰望拉斐尔和卡拉瓦乔的不朽杰作;也一起,在纳维利运河边,分享一块最地道的意式手工披萨。
林浩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了温水中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座城市,沉淀了千年的艺术气息和浪漫情怀。他那颗被科研和数据,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脑,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滋养。
然而,短暂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当罗西教授,在热情地,请他们吃了一顿正宗的米兰烩饭之后,林浩的“访问学者”工作,便正式开始了。
罗西教授的课题组,位于米兰理工大学达芬奇校区的一栋古老的红砖建筑里。实验室的风格,和罗西教授本人一样,充满了意大利式的“矛盾感”——窗外,是文艺复兴风格的庭院和雕塑;而室内,却是各种闪烁着蓝色指示灯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来自德国和日本的精密仪器。
一种古典与现代的奇妙融合,让林浩大开眼界。
而罗西教授,也展现出了他作为世界顶级学者的、严谨而又开放的一面。他并没有急着,让林浩开始做实验,而是安排了一场,面向整个材料系的、最高规格的学术研讨会,并把林浩,定为这场研讨会的唯一主讲人。
他给这场报告,起了一个极具分量的标题:
“A New horizon of Amorphous Alloys: dynamic Nanocrystallization Induced Super-toughness at cryogenic temperatures”
(非晶合金的新视野:动态纳米晶化诱导的超常低温韧性)
这,既是对林浩他们工作的最高认可,也是一场,对这位来自中国的年轻学者,最严苛的“大考”。
报告会当天,米兰理工大学材料系最大的阶梯报告厅里,座无虚席。
不仅是罗西教授课题组的全体师生,就连系里其他几个课题组的教授和博士生,也都闻讯而来。甚至,林浩还在人群中,看到了几张来自欧洲其他着名院校的、金发碧眼的访问学者的面孔。
显然,陈默团队那篇《Science Advances》,早已在欧洲的这个小圈子里,引起了巨大的关注和好奇。
林浩站在讲台后,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充满了求知欲和审视目光的脸,手心里,不由自主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独自一人,站在世界顶级的学术舞台上,面对着一群,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的、最聪明的头脑,去宣讲,属于他们团队的、开创性的思想。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了陈默对他的嘱托,想起了苏晓月在台下,那充满了鼓励的眼神。
他心中的紧张,逐渐,被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和豪情所取代。
他知道,今天,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
他代表的,是陈默,是高翔,是徐涛,是他们那个,从地下室里,一步一步,杀出来的、不屈的“地下联盟”!
“Good afternoon, everyone.”
他抬起头,用一口流利而清晰的英语,开启了他的报告。
那一刻,他的身上,仿佛,散发着光。
林浩的报告,进行得非常成功。
他没有采用那种传统的、枯燥的数据罗列方式。而是借鉴了陈默那种“电影叙事”的风格,以“百年低温脆性难题”作为开篇,层层递进,悬念迭起。
他将他们那张完美的宏观力学曲线,比作“一个不该出现的奇迹”。
将高翔和徐涛那段“原子视界”的模拟视频,称为“打开上帝视角的钥匙”。
最后,当他,将那张来自上海同步辐射光源的、无可辩驳的“王牌证据”,投射在巨大的幕布上时,整个报告厅里,都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的惊叹!
而在报告的结尾,他还“附赠”了一个小小的“彩蛋”——那个由陈默亲自推导的、充满了力学美感的“连续介质力学”解析模型。
当那片闪烁着智慧光芒的公式海洋,出现在屏幕上时,台下,那些来自机械工程背景的教授们,都露出了极其欣赏和赞叹的表情。
整个报告,逻辑清晰,证据确凿,叙事精彩,充满了来自东方的、独特的哲学思辨和工程智慧。
当林浩,说出那句“thank you for your attention”时,整个报告厅里,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便爆发出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罗西教授,带头站起身,为这位来自中国的年轻学者,用力地鼓着掌,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激动。
然而,就在这片热烈的掌声中,一个略显突兀的、带着一丝德国口音的、冷静而又锐利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
“Very impressive work, dr. Lin.”
一个坐在前排的、身材高大、有着一头亚麻色短发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没有鼓掌,只是用一种极具穿透力的、审视的目光,看着台上的林浩。
“but, I have a question.”
他一开口,整个报告厅,都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林浩也看向他。他认得这个人。在之前的交流中,苏晓月曾经向他介绍过,这位,是来自德国马克斯-普朗克钢铁研究所(mpIE)的青年科学家,克劳斯·施密特(Klaus Schmidt)。是欧洲年轻一代中,在金属玻璃力学行为研究领域,最耀眼的新星之一。
也是他们,潜在的、最强大的竞争对手。
“请讲。”林浩平静地回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克劳斯点了点头,声音清晰,充满了日耳曼人特有的、严谨的逻辑感。
“dr. Lin, your theory about ‘dynamic nanocrystallization’ is fascinating. but its validity seems to be highly dependent on your specific, meticulously designed Lm-x alloy system.”
(林博士,你关于‘动态纳米晶化’的理论,非常迷人。但它的有效性,似乎高度依赖于你们那个,经过了精心设计的、特殊的Lm-x合金体系。)
“my question is: how can you prove its universality?”
(我的问题是:你如何证明它的普适性?)
这个问题,与当初Kevin Zhang的“灵魂拷问”,有几分相似,但却更加直接,也更加刁钻。
“we believe,” 克劳斯继续说道,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that the key to solving the low-temperature brittleness is not to ‘introduce’ a new phase, but to ‘optimize’ the intrinsic disordered structure of the amorphous matrix itself.”
(我们相信,解决低温脆性的关键,不在于‘引入’一个新的相。而在于,‘优化’非晶基体其本身的、内在的无序结构。)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平板电脑上,调出了一张图片,通过无线投屏,直接,打在了林浩身旁的那块副屏上。
那是一张,原子探针层析技术(Apt)的三维重构图。
图中,无数个代表着不同元素的、彩色的原子小球,构成了一幅绚烂而又复杂的微观画卷。
“this is a new type of high-entropy metallic glass developed by our group.”
(这是我们课题组,开发的一种,新型的高熵金属玻璃。)
克劳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As you can see, we managed to create a highly uniform, chemically short-range ordered structure at the atomic scale, without any crystallization.”
(如你所见,我们成功地,在原子尺度上,创造出了一种高度均匀的、化学短程有序的结构,没有任何的晶化。)
“And its low-temperature plasticity,” 他切换了下一张图,那是一条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在液氮温度下测得的拉伸曲线,“is even better than your Lm-x alloy.”
(而它的低温塑性,甚至,比你们的Lm-x合金,还要好。)
全场,一片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林浩那张“动态纳米晶化”的衍射图,和克劳斯这张“无晶化短程有序”的原子图之间,来回切换。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提问了。
这,是一次当着全世界同行的面,发起的、最直接、也最公开的——
学术路线之争!
如果克劳斯是对的,那么,林浩他们那套,以“动态纳米晶化”为核心的理论,就将从一个具有“普适性”的伟大发现,降格为,一个仅仅适用于特定体系的“特例”。其重要性,将大打折扣!
那一刻,林浩感觉自己,像是被瞬间,推到了一个悬崖的边缘。
台下,苏晓月的脸上,也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整个报告厅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台上那个,略显单薄的、来自中国的年轻人的身上。
他们都在等待着,看他,将如何,应对这场,来自德国马普所“天才”的、致命的挑战。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面对克劳斯这近乎“挑衅”的、图文并茂的质疑,台上的林浩,非但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或紧张,反而,笑了。
那是一种,极其平静的、甚至,是带着几分欣赏的笑容。
他静静地,看着副屏上,那张来自克劳斯的、堪称完美的Apt三维重构图,和那条同样无可挑剔的低温拉伸曲线,足足有半分钟。
他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
这份从容不迫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让台下原本有些骚动的气氛,都为之感染,重新安静了下来。
就连原本气势汹汹的克劳斯,看着台上这个,似乎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东方青年,眉头,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皱了起来。
“非常感谢你,dr. Schmidt。”
林浩放下水瓶,重新走回麦克风前,声音,平静而又清晰。
“我必须承认,你和你的团队,做出了一项非常非常了不起的工作。”他的开场白,充满了风度,先是给予了对手最高的肯定,“能够通过成分设计,在原子尺度上,实现如此高度均匀的化学短程有序结构,这本身,就是一项足以发表在顶级期刊上的杰出成就。我,向你和你的团队,致以最诚挚的敬意。”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让原本充满了火药味的氛围,都缓和了不少。
克劳斯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意外的表情。他没想到,对方的回应,竟然是先对自己一通“猛夸”。
“但是,”林浩的话锋,陡然一转,那双总是显得温和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的光芒。
“我同样认为,你所展示的这份‘证据’,非但没有,否定我们理论的普适性。恰恰相反,”他看着克劳斯,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智慧和自信的弧度,“它,从另一个侧面,完美地,印证了我们的核心思想!”
这句话一出,全场皆惊!
印证了你们的思想?这怎么可能?!明明是两条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
就连克劳斯自己,都愣住了,脸上,露出了“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迷惑表情。
林浩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走到巨大的触摸屏前,伸出手指,在克劳斯那张精美的Apt原子图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圈。
“dr. Schmidt,你刚才说,你们的体系,是‘没有任何晶化’的。这个结论,我不敢苟同。”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克劳斯。
“你所谓的‘化学短程有序’,其本质,是什么?不就是,在无序的非晶基体中,形成了一些,原子排列,比周围更紧密、更有序的、纳米尺度的‘原子团簇’吗?”
“这些‘原子团簇’,或许,在结构上,还没有达到,可以用x射线衍射所识别的、严格意义上的‘晶格周期性’。但是,在物理的本质上,”林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强大的穿透力,“它们,和我们所说的‘亚稳纳米晶’,又有什么区别?!”
“它们,不都是,在混乱的、无序的‘混沌’之中,诞生的、代表着‘秩序’的、更高能量势垒的‘孤岛’吗?!”
“你,用的是‘化学’的手段,通过精妙的成分设计,在材料制备之初,就‘预埋’下了这些‘有序的种子’。”
“而我们,用的是‘物理’的手段,通过巧妙的工艺调控,在材料变形之时,去‘诱导’出这些‘有序的种子’。”
“我们,只是路径不同,但我们攀登的,是同一座山峰!我们看到的,是同一种风景!”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整个报告厅里,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被林浩这番,充满了哲学思辨和物理洞见的、降维打击般的阐述,给彻底镇住了!
他没有去纠结于“晶化”与“非晶”的表面定义之争。
而是直接,跳出了这个框架,从一个更高维度的、“有序”与“无序”的物理本质上,将两条看似完全对立的技术路线,进行了完美的统一!
台下,罗西教授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神采!他激动地,从座位上,微微探起身子,嘴里,不停地,用极低的意大利语,喃喃自--语:“Genio……Assolutamente genio……”(天才……绝对的天才……)
而克劳斯,那张总是充满了自信和骄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被动和震惊的表情。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所有的思路,都已经被对方那更高维度的逻辑,给彻底“锁死”了。
然而,林浩的“反击”,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且,”他看着克劳斯,抛出了那个,最致命的“杀手锏”,“你说,你的材料,其低温塑性,‘甚至比我们的还要好’。对于这一点,我,同样,持保留意见。”
他伸出手指,指向了克劳斯那条,看似完美的低温拉伸曲线。
“我们注意到,你的拉伸速率,是10的负4次方每秒。”林浩的声音,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了对方数据中最脆弱的“软肋”。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加载速率。它给了你的材料,足够的时间,去驰豫应力,去激活那些‘短程有序’的结构。”
“但我们都知道,”林浩的目光,扫过全场,“在真正的工程应用中,材料所要面对的,往往是冲击、爆炸、高速碰撞……那种,应变速率,高达10的3次方、甚至更高的、极端工况!”
他抬起头,看着脸色已经开始微微发白的克劳斯,缓缓地,抛出了那个,让他无法回答的终极问题:
“dr. Schmidt,你有没有试过,在更高的应变速率下,去测试你的材料?”
“你有没有信心,在冲击载荷下,你那些‘预埋’的、静态的‘化学短程有序’,还能像我们这种,可以在应力下‘动态生成’的‘纳米晶化’一样,有效地,去抵抗裂纹的灾难性扩展?”
“我猜,你没有。因为如果你们做了,并且结果很好的话,今天,你拿出来的,就应该是一张冲击韧性的图,而不是这张,‘温柔’的拉伸曲线了。”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克劳斯那张,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的脸上。
他,被彻底,将死了。
林浩,用最无可辩驳的逻辑,最专业的工程学视角,指出了他这项看似完美的工作中,最致命的、也是最核心的“阿喀琉斯之踵”。
那一刻,台上的林浩,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的、略显青涩的中国博士。
他,像一位,已经身经百战的、自信从容的——
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