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在米兰理工大学引发了巨大轰动的学术报告会,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其激起的涟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持续不断地扩散着。
林浩,这个来自东方的、年轻的名字,和他所代表的、那套充满了颠覆性思想的“动态纳米晶化”理论,迅速成为了整个欧洲材料学年轻一代学者圈子里,最热门的讨论话题。
而作为这一切的中心,林浩,却暂时从喧嚣的聚光灯下抽身,迎来了他此次米兰之行,最重要的一场“私人会晤”。
在报告会的第二天下午,罗西教授,这位在非晶领域德高望重的学术泰斗,正式地,邀请林浩到他那间充满了古典艺术品和厚重书籍的办公室里,单独“喝一杯Espresso”。
办公室里,没有了公开场合的客套和礼仪。罗西教授,更像一个见到了“知音”的老顽童,显得异常兴奋和健谈。他拉着林浩,从“有序与无序”的哲学思辨,聊到“非平衡态热力学”的数学之美,时而为某个观点的契合而击节赞叹,时而又为某个理论的分歧而争得面红耳赤。
苏晓月,则微笑着,坐在一旁,为两位沉浸在科学世界里的“疯子”,充当着翻译和茶歇师的角色。
“林,说实话,”罗西教授喝完第三杯浓缩咖啡,情绪有些激动地说道,“你昨天在报告会上,那番关于‘路径不同,山峰同一’的论述,简直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它为我们这些,在‘化学短程有序’这条路上,走到近乎迷茫的人,点亮了一盏全新的灯塔!”
“教授您过奖了。”林浩谦逊地回应。
“不,这不是过奖,是事实!”罗西教授摆了摆手,“我甚至认为,你们的工作,可能已经触及到了一个,比低温增韧本身,更宏伟的课题——那就是,‘非晶合金的可设计性’!”
他看着林浩,眼中闪烁着巨大的神采:“如果,‘动态纳米晶化’是可控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通过精妙的加载路径设计,像一个雕塑家一样,在非晶基体内部,‘雕刻’出我们想要的、特定的微观结构,从而,实现材料性能的‘按需定制’?”
这个想法,大胆而又充满了想象力,让林浩也为之一振。
“而你们的下一个目标,”罗西教授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猜,一定和‘损伤’与‘修复’有关,对吗?”
林浩的心,猛地一跳。他没想到,这位老人的学术嗅觉,竟然如此敏锐。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苏晓月,在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个,陈默交给他的、加密的U盘。
“教授,您说得没错。”他将U盘,连接到罗西教授的电脑上,“在来之前,我的导师,陈默教授,特意嘱咐我,将我们关于‘非晶自修复’这个课题的、一些非常初步的原子模拟结果,带过来,与您这位真正的先行者,进行探讨。”
当那段,由高翔和徐涛,模拟出的、虽然还不成熟,但清晰地展示了“微裂纹尖端在热脉冲下发生原子重排与钝化”的动态视频,播放出来时,罗西教授,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屏幕前,死死地,盯着那幅,他曾经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微观画卷,嘴里,不停地,用极低的意大利语,喃喃自语。
苏晓月在一旁,轻声地为林浩翻译:“他说……‘就是它……就是这个……原来,钥匙在这里……’”
许久,罗西教授才缓缓地,转过身。他看着林浩,眼神中,充满了无比复杂的、混杂着震惊、激动、欣慰,甚至,是一丝英雄迟暮的感慨。
“林,替我,向你的导师,陈默教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用一种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你们,正在做一件,足以改变世界的、伟大的工作。”
这场充满了思想火花碰撞的“大佬茶话会”,一直持续到傍晚。
会谈结束后,依旧意犹未尽的罗西教授,热情地,要亲自带着林浩和苏晓月,去参观他那间,如同“精密仪器博物馆”般的实验室。
当他们,走进那间专门用于原位电镜观察的、恒温恒湿的超净实验室时,一股浓厚的“黑科技”气息,扑面而来。
实验室中央,静静地,矗立着一台通体洁白、充满了未来感的庞然大物。那,正是罗西教授引以为傲的、从德国重金引进的“超高真空原位透射电子显微镜”。
而此刻,这台“镇室之宝”前,却围着几位博士后和高年级博士,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愁云惨淡的表情。
其中一位名叫马可的金发博士后,正在向罗西教授,沮-丧地汇报着什么。
“教授,还是不行。”马可指着控制电脑的屏幕,无奈地摊了摊手,“德国的工程师,今天上午,刚刚远程调试过一次,但这个‘噪音’,还是像鬼一样,怎么都赶不走。”
罗西教授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无奈。他对林浩解释道:“林,让你见笑了。我们这台宝贝,最近,生了点‘怪病’。”
他示意马可,将问题,复现给林浩看。
马可操作着电脑,将电镜的放大倍率,推向极限。屏幕上,清晰地,呈现出了非晶合金样品那如同乱麻般的原子像。然后,他启动了那套与之联动的、同样由德国制造的、精密度堪比瑞士钟表的低温原位力学加载台。
就在加载台开始施加微小载荷的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屏幕上,那原本清晰稳定的原子像,开始出现一种周期性的、极其微弱的“抖动”,如同信号不佳的老旧电视机。同时,在另一块显示力信号的屏幕上,平滑的曲线上,也叠加了一层无法用任何滤波器滤除的、特定频率的“毛刺”。
“就是这个,”罗西教授指着那恼人的“毛刺”,皱着眉头说,“我们定义为‘噪音’。它就像一个物理学上的鬼魂,找不出源头,也无法消除。我们怀疑过地基振动、电磁干扰、液氮泵的共振……甚至,让德国厂家,派最顶级的工程师,飞过来两次,把整个设备都拆开检查了一遍。最终的结论是:设备硬件一切正常,可能是我们实验室环境的‘综合性问题’,无解。”
“因为这个‘噪音’,我们一个关于‘剪切带萌生初期原子动力学’的最重要的课题,已经停滞了快半年了。”罗西教授的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遗憾。
林浩,一直安静地,听着,看着。
他没有去看那些复杂的信号曲线,也没有去关心那些所谓的“环境问题”。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锁定在了那根,连接着压电陶瓷驱动器和样品的、细长的、呈现出漂亮金属光泽的——样品杆上。
那根样品杆,为了同时满足高强度、低热导、无磁性等苛刻要求,采用的,正是一种特种的、锆基非晶合金。
当他听完罗西教授的讲述后,他心中,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的念头,开始,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教授,”林浩忽然开口,他指着那根细长的样品杆,平静地说道,“我认为,问题,可能不出在设备,也不出在环境。而出在这根样品杆的,‘材料本身’上。”
这句话一出,整个实验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罗西教授和他所有的学生,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你在说什么胡话”的困惑。
林浩没有理会众人的惊讶,他继续,用一种清晰而沉稳的语调,阐述着一个,来自他们团队最新研究的、足以颠覆在场所有人认知的“新物理”理论。
“根据我们最新的模拟计算结果,”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非晶合金,在低温和微小应变下,其内部的‘协同剪切域’,并不会完全‘冻结’。它们会处于一种,亚稳的、极其敏感的‘临界激活’状态。”
“当设备自身的、我们无法察觉的背景振动频率,与这些海量的、处于‘临界态’的剪切域的本征激活频率,发生耦合时,就会产生一种,类似于‘共振’的、能量的雪崩式释放。这种释放,在宏观上,就表现为您所观察到的‘噪音’。”
“所以,”他得出了那个,让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的结论,“这,不是机械共振,这是一种,固态物理层面的‘量子化’能量耗散!”
这番充满了“新物理”气息的阐述,让罗西教授和他整个团队都听得目瞪口呆。这已经超出了传统材料力学的范畴,进入了一个全新的认知领域。
罗西教授,不愧是顶级大牛。他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立刻,就抓住了林浩理论中的核心逻辑。他将信将疑地问:“林,就算……就算你是对的,我们又能怎么办?难道,要让德国人,为我们,重新设计一根样品杆吗?”
“不,不需要。”林浩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微笑,“如果我们的理论是对的,那么,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会非常、非常简单。”
他转身,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密封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样品瓶。瓶子里,装着一种透明的、在灯光下,反射出奇妙金属光泽的、略带粘稠的液体。
“这是什么?”苏晓月也好奇地问。
“这是我们最新制备的一种‘金属富勒烯’悬浮液。”林浩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一些,被包裹在特殊有机溶剂里的、由几十个金属原子组成的、结构超稳定的‘笼状’纳米团簇。”
在征得罗西教授那充满了好奇和困惑的、默许的眼神后,林浩,戴上一双丁腈手套,拧开了样品瓶。
他没有拆卸任何零件,也没有动用任何工具。他只是用一根微量移液器,小心翼翼地,从瓶中,吸取了,仅仅一滴,那如同晨露般晶莹的液体。
然后,在整个实验室所有人,那屏息凝神的注视下,他将这一滴液体,精准地,滴在了那根锆基非晶合金样品杆与夹具的连接处。
液体,因为极低的表面张力,瞬间,就在重力的作用下,沿着样品杆的表面,均匀地,铺展开来,形成了一层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分子级别的薄膜。
“我们的理论预测,”林浩一边操作,一边平静地解释着,他的声音,像一位正在进行一场精密手术的主刀医生,充满了令人信服的力量,“这些‘金属富勒烯’团簇,由于其超高的结构对称性和化学惰性,可以像无数个微小的‘钉子’一样,通过范德华力,‘钉扎’住非晶合金表面那些处于‘临界激活’状态的剪切域。”
“它们,会极大地,提高这些剪切域的激活能垒,从而,从物理的根源上,‘扼杀’掉那种雪崩式的能量耗散。”
他做完这一切,退后一步,对那位已经彻底看傻了的博士后马可,平静地说了一句:
“Now, you can try it again.”(现在,你可以再试试了。)
马可,带着满脸的不可思议,和一丝朝圣般的虔诚,颤抖着手,在控制电脑上,重新,开启了加载程序。
奇迹,发生了!
之前那如同鬼魅般、如影随形的“幽灵噪音”,和那恼人的屏幕“抖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屏幕上,清晰、稳定、如同教科书般完美的原子晶格像,呈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仅仅用了一滴液体,就“镇压”了一个价值千万的顶级设备都无法解决的“物理幽灵”!
整个实验室,像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雷鸣般的掌声和不可思议的惊叹!
罗西教授,看着眼前这个,用一种近乎“魔法”的、来自全新物理理论的手段,解决了一个系统级难题的中国青年,眼中,充满了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巨大的惊喜和欣赏!
他知道,这绝不是什么技巧,这是真正领先于世界的、开创性的科学!
这个年轻人,和他背后的那个团队,已经,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