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新地平线”总部,顶层会议室。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由一整块深色的实木打造,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天花板上柔和的无影灯光。窗外的阳光正好,将室内照得通透明亮,远处的城市轮廓在干净的空气中清晰可见。
与会的只有五个人:陈默,以及他最核心的四位弟子——林浩、苏晓月、高翔和徐涛。昨天还在庆功宴上的韩立阳、秦峰等人,今天一早已奔赴各自负责的产业基地,处理堆积如山的工程事务。
这场会议,决定着团队最顶尖的智力资源,在未来的几年,将投向何方。
“都说说吧,”陈默端起面前的白瓷茶杯,杯中碧绿的茶叶缓缓舒展。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弟子,“就像昨晚徐涛说的,旧的战役已经结束,新的战场在哪里,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
徐涛早已准备充分。他几乎是在陈默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站起身来,走到了会议室前方那块巨大的全息触控屏前。他指尖轻点,一份精心制作的演示文稿便浮现在空中。
“我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直接。”徐涛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那是属于顶级程序员的骄傲,“我们现在拥有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计算工具——‘神威之心-超导版’。在我看来,让它每天去处理那些已经有成熟模型的工程模拟,是在浪费它百分之九十九的潜力。”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标题,字体锐利而充满科技感——《“天穹”计划——通用人工智能的黎明》。
“代码和算法,是信息时代的最终表现形式,也是我们理解和改造世界的终极武器。”徐涛没有谈论情怀,而是直接切入了技术核心,“过去的计算机科学,受限于算力,我们所有的算法,都是在‘模拟’智能。而现在,‘神威之心’的算力已经突破了某个阈值,我们完全有能力,去‘构建’一个真正的智能。”
他双手在空中一划,文稿翻页,呈现出一张复杂的系统架构图。
“我提议,集中公司最核心的算力资源和软件团队,正式进军通用人工智能领域。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开发一个基于‘自注意力机制’和‘生成式对抗网络’深度融合的全新模型。它将不再是一个被动处理数据的工具,而是一个能够主动进行知识关联、逻辑推理,甚至提出科学假说的‘科研助理’。”
他描绘的蓝图宏大而清晰:第一阶段,让AI辅助张念和李沐珂,进行海量文献的学习和新超导材料配方的初步筛选;第二阶段,让AI接入全国的“创世”生产网络,成为一个能够自主优化工艺、调度生产的“工业大脑”;第三阶段,也是最终目标,是让它成为一个能够与人类科学家平等对话,共同探索未知的“硅基研究员”。
“总有一天,”徐涛用一句充满技术理想主义的话结束了他的发言,“我们要让‘天穹’自己告诉我们,下一个材料科学领域的重大突破,最可能出现在哪个方向。”
他的发言结束后,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短暂而有力的掌声。苏晓月一边鼓掌,一边快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眼中闪烁着光芒。从公司运营和商业价值的角度看,一个能够指数级提升研发和生产效率的超级AI,其战略意义无论如何强调都不为过。
“我同意徐涛的大方向,这个计划非常有价值。”第二个发言的是高翔。他没有起身,只是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转向众人,屏幕上显示着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和分子结构图。
“但我想从物理学的角度,提供一个补充,或者说,一个可以与之协同发展的方向。”
他扶了扶眼镜,语气温和而严谨:“过去的几年,我的研究对象,无论是早期的金属玻璃,还是后来的超导陶瓷,都属于‘硬物质’的范畴。它们的原子排布相对固定,物理模型可以用格点、能带这些相对刚性的理论来描述。坦白说,我已经有些厌倦和‘硬邦邦’的东西打交道了。”
这番话让众人有些意外,这不像是一向专注的高翔会说的话。
“我希望能在理论上,转向一个全新的、充满柔性的领域——软物质物理。”高翔解释道,他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屏幕上的图像变成了一种高分子链在溶液中蜷曲和伸展的动态模拟。
“比如高分子凝胶,它的溶胀和收缩行为涉及到复杂的溶剂渗透和链构象变化;比如液晶材料,它的分子取向对外场的响应,是非线性的,并且具有丰富的相变行为;再比如……生命体内的蛋白质和细胞膜,它们的功能,完全取决于其柔软的、可变的结构。”
他看向徐涛,嘴角微微上扬:“如果徐涛的AI想要拥有一个能够与现实世界进行复杂交互的‘身体’,那么一个由‘软物质’构成的、能够模仿生物肌肉进行收缩、模仿变色龙皮肤进行伪装的机器人,显然比一个由金属关节和齿轮构成的传统机器人,拥有高得多的应用上限。”
高翔的话,像一块精巧的、蕴含着深刻物理思想的拼图,完美地嵌入了徐涛宏伟的AI蓝图中。一个强大的“大脑”,配上一具柔软而灵敏的“身体”——“通用人工智能”与“先进软体机器人”,这个组合瞬间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清晰、坚实且极具吸引力的工程技术路线。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大家开始围绕“软体机器人”的驱动方式、传感材料等具体技术问题,展开了低声的讨论。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集到了林浩身上。作为团队中工程综合能力最强、最善于解决实际问题的人,他的意见至关重要。
林浩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直到此刻,他才缓缓开口。
“徐涛和高翔的想法非常好,我完全赞同。”他先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打破了讨论声,“这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并且能很快产生巨大价值的方向。无论是对公司,还是对国家在特种装备、医疗等领域的布局,都意义重大。”
他顿了顿,话锋却是一转,语气中多了一丝悠远。
“但是,我还有一个……可能不那么‘实际’的想法。”
他没有起身去操控屏幕,只是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简洁的灯带,仿佛又看到了在稻城亚丁时,那片没有任何光污染的、深邃的星空。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我们过去所有的研究,无论是追求‘非晶’的无序——也就是保留短程有序,还是追求‘超导’晶格的完美有序,本质上都是在给原子‘制定规则’。我们就像一群建筑师,遵循着各种物理和化学的规则,去搭建出我们想要的宏伟建筑。”
“但宇宙的本质是什么?是熵增,是无序,是规则在更大尺度上的消失。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反其道而行之?不去‘搭建’,而是去‘抹除’。我们能不能创造出一种物质,它在最基础的层面上,就没有任何结构性的规则可言?”
他收回目光,看着众人,说出了那个在他脑海中盘旋已久的名字:
“量子玻璃。”
高翔的呼吸微微一滞,作为理论物理学专家,他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个词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理论深度。
林浩继续解释道:“我说的,不是我们熟悉的、存在短程有序的金属玻璃。而是一种在量子层面就彻底无序的、真正的‘冻结的混沌’。它的每一个原子的位置和状态,都不与它的任何一个邻居存在固定的关联。它是一种……彻底抹去了‘历史’和‘结构记忆’的物质。”
“我不知道它会有什么用,甚至不知道它能否在宏观尺度上稳定存在。”林浩坦诚地说道,“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们真的能创造出这种终极的无序材料,我们可能会触碰到一些现有物理学框架,比如固体能带理论、声子理论,都无法描述的新现象。这可能是一把钥匙,一把通往下一代凝聚态物理学革命的钥匙。”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如果说徐涛和高翔的方案是修建一条通往未来繁华都市的、坚实的高速公路,路线清晰,回报明确。
那么林浩提出的,就是独自驾驶一艘没有航图的探索船,驶向一片无人知晓的、可能隐藏着新大陆,也可能只有无尽虚空的黑暗深海。
一个关乎工程应用,一个关乎基础探索。
一个是为了更好地“利用”我们已知的世界。
一个是为了更深地“理解”我们未知的世界。
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充满极致诱惑力的方向,就这样摆在了“新地平线”的战略十字路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