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驶离科技园站台时,老周的歌声突然断了。
他站在原地,手里的烤串签子“啪嗒”掉在地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被冻住的蜡像。
车窗外的霓虹灯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脖子上那块“37路售票员”的工作牌晃了晃,牌面的照片里,年轻的周志强穿着蓝色制服,正对着镜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和现在这个拎着烤串的老周,判若两人。
“他……”我刚想开口,老太太突然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别管他。”
我转头看她,她闭着眼,眉头却皱着,像是在听什么远处的声音。车厢里的“乘客”们也有了动静:缺胳膊的小孩把发霉的蛋糕往嘴里塞,蛋糕屑掉在地板上,瞬间化成了灰;
穿雨衣的男人掏出车票,对着昏暗的光反复看,票面上的日期模糊不清,只有“37路”三个字格外清晰;张涛依旧像个木偶,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手背上的栀子花印记渗出了血珠,滴在裤腿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
老周的身影在车后慢慢缩小,最终变成个模糊的黑点。我知道,他不是没跟上,是不敢上来。
当年他作为售票员,看着张建军锁死车门,看着林秀安在水里挣扎,却选择了沉默——这份“债”,他欠了二十年,迟早也要自己偿。
“下一个,是刘长河。”老太太突然睁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地产大厦的老板。”
刘长河。
这个名字我在张涛的方案里见过。开发老城区西站的地产公司,就是他旗下的产业。方案里附了张他的照片,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嘴角噙着笑,看起来斯文儒雅,像个学者,不像个商人。
“他也欠了债?”我问。
“欠的是良心债。”老太太的拐杖在地板上敲了三下。
“当年车祸的水沟,本不该填平。那地方地势低,早就该修排水渠,可他为了盖楼,塞了钱给规划局,把水沟填了,还把事故原因改成了‘暴雨不可抗力’。十三条人命,在他眼里,不如一块地皮值钱。”
车窗外的街景开始扭曲,霓虹灯的光晕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色块,像是被打翻的颜料。路边的写字楼越来越高,玻璃幕墙反射着诡异的光,像无数只眼睛。
可仔细看,那些玻璃上都蒙着层水汽,水汽里映出些模糊的人影,密密麻麻的,都在往公交车的方向看。
“他怕水。”老太太突然说,“这二十年,他办公室里从不放鱼缸,家里的水龙头永远关得死死的,就连下雨天,都要让司机绕三条路走,就怕经过老城区。”
我想起方案里的一句话:“项目选址避开低洼地带,采用最高级别的防水系统。”当时只觉得是常规描述,现在想来,哪是什么防水,是防“鬼”。
公交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时,我看见路边停着辆黑色的奔驰。车门打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走下来,正是刘长河。 他比照片里老了些,鬓角有了白发,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很久没睡过好觉。
他手里攥着个黄铜罗盘,罗盘的指针疯狂转动,发出“嗡嗡”的轻响。走到公交站台时,他突然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罗盘,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鬼天气。”他骂了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车厢里。
车门“嘶”地打开,一股混合着古龙水和冷汗的气味涌了进来。刘长河犹豫了一下,还是迈上了台阶,手里的罗盘转得更疯了,指针几乎要从盘面上跳出来。
“师傅,去……”他刚报出地址,突然愣住了,目光扫过车厢,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这……这是37路?”
车厢里的光线比外面暗得多,他大概没看清其他“乘客”,只觉得这车旧得离谱,座椅上的绒布泛着黑,地板缝里似乎还嵌着些泥垢——像从水里捞出来的。
“是37路。”司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股潮湿的霉味,“上车吧。”
刘长河皱着眉,往车厢里走。他的目光掠过张涛时,愣了一下,似乎觉得眼熟,但没多想;看到缺胳膊的小孩时,眉头皱得更紧了,像是在嫌弃这孩子弄脏了他的西装;直到他的目光落在穿雨衣的男人身上,脚步突然顿住了。
“你……”他指着穿雨衣的男人,嘴唇哆嗦着,“你手里的票……”
穿雨衣的男人慢慢抬起头,帽檐下的脸依旧看不清,只把车票往他面前递了递。刘长河盯着票看了几秒,突然像被针扎了一样往后退,手里的罗盘“哐当”掉在地板上。
罗盘的指针在接触到车厢地板的瞬间,“咔”地断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这票……早就烧了……”
我心里一动。难道他认识穿雨衣的男人?
“刘总,”老太太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二十年了,你还是这么怕见‘老朋友’?”
刘长河猛地转头看她,脸色惨白如纸:“你……你是谁?”
老太太没回答,只是用拐杖指了指穿雨衣的男人:“他是当年给你送工程材料的老李。那天他坐37路去工地,兜里还揣着你欠他的工程款欠条。”
穿雨衣的男人似乎听懂了,慢慢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裹着张泛黄的欠条,欠款人那一栏,赫然写着“刘长河”三个字,旁边还盖着个鲜红的手印。
刘长河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想往车门退,可车门早就“嘶”地关上了,锁芯发出“咔哒”的声响,像是被焊死了。
“你认错人了!”他突然拔高声音,试图掩饰恐惧,“我不认识什么老李!我从没坐过这破车!”
“没坐过?”老太太笑了,“那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刘长河的衬衫领口露出根红绳,绳尾坠着个小小的桃木牌,牌上刻着“避水”两个字,边缘被摩挲得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