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门书生
苏云锦自愿放弃侯门富贵,请求嫁入寒门的消息,像一阵风似的,迅速在永安侯府内部刮了起来。
震惊,不解,嘲讽,怜悯……各种目光纷至沓来。
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大小姐这是魔怔了?好好的侯府千金不当,要去嫁穷酸书生?”
“怕是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待不下去了吧?”
“我看是想以退为进,耍心机呢!”
“可怜哦,金枝玉叶的身子,去了那等人家,怎么受得了?”
苏灵儿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冲到了苏云锦的院子。
她怀里还抱着那个首饰盒,脸上混杂着狂喜、怀疑和一种一拳打空的茫然。
“苏云锦,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她死死盯着正在悠闲整理书卷的苏云锦,声音尖利,“嫁入寒门?你骗鬼呢!你怎么可能舍得这富贵日子!”
苏云锦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着她,神色平静无波:“东西都还你了,名分也还你了,你还想怎样?”
“我不信!”苏灵儿几步冲到桌前,将首饰盒“哐当”一声放在桌上,“你上辈子为了抢我的姻缘,为了保住你的地位,什么龌龊事没干过?现在装什么清高!”
“上辈子?”苏云锦轻轻挑眉,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词,目光锐利地看向她。
苏灵儿猛地噎住,脸色瞬间煞白,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她眼神闪烁,强自镇定:“我……我是说,你以前……”
“不用解释了。”苏云锦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了然一切的淡漠,“苏灵儿,我们都很清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苏灵儿的呼吸一滞,看着苏云锦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知道了!苏云锦肯定也重生了!
所以她才这么反常!所以她才会主动放弃一切!
可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上辈子她不是拼了命也要和自己争吗?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脱离掌控的不安,让苏灵儿几乎要发疯。
“你……”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问不出来。
苏云锦却不再看她,重新拿起书卷,淡淡道:“妹妹若是没事,就请回吧。我的决定,与你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我只是,不想再重复……某些令人不愉快的结局了。”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灵儿的心上。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看着苏云锦平静的侧脸,终于确定,眼前这个人,和上辈子那个愚蠢又恶毒的假姐姐,完全不同了。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她。
苏云锦不争了,那她重活一世,满腔的恨意和斗志,该向何处发泄?
她夺回的一切,在对方毫不留恋的放弃下,似乎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苏灵儿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苏云锦看着她有些踉跄的背影,目光微闪。
重活一世,苏灵儿想的还是斗。可她,已经倦了。
几天后,林氏再次召见了苏云锦。
永安侯苏承毅也在了。他年近五十,面容威严,此刻看着苏云锦的眼神,带着复杂的审视。
“锦儿,你母亲都与我说了。”苏承毅开口,声音低沉,“你可知,嫁入寒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再无侯府撑腰,日后生活清苦,甚至可能要操持家务,抛头露面。你当真想好了?”
“父亲,女儿想好了。”苏云锦跪在地上,语气坚定,“女儿宁愿在寒门小户中求得心安自在,也不愿在高门大院里勾心斗角,郁郁终生。”
苏承毅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你倒是个明白孩子。只是……这寒门人选?”
林氏在一旁接口道:“说起来,前几日吏部王主事倒是提过一嘴,说他有个远房表侄,姓陈,名琢,是个读书人,今年刚中了举人,颇有才名,只是家境贫寒了些,父母早亡,靠着族中接济和抄书为生。王主事本想替他寻个寻常人家结亲,若是我们……”
林氏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一个家境贫寒的举人,对于现在的苏云锦来说,似乎是个“合适”的选择。举人身份不算太低,说出去不至于太丢侯府的脸,而寒门又符合苏云锦的“要求”。
苏承毅沉吟片刻,看向苏云锦:“你觉得如何?若是不愿,为父再……”
“女儿愿意。”苏云锦直接应下。
她知道,这恐怕是侯府能为她找到的、最“体面”的寒门选择了。一个父母双亡的举人,意味着嫁过去没有公婆掣肘,虽然清贫,但相对自由。
至于那个陈琢……她隐约有点印象。上辈子似乎听过这个名字,确实有才学,后来好像也中了进士,但官运似乎并不亨通,一直在翰林院做着清苦的编修,寂寂无名。
对她而言,他是谁并不重要,他只是一个她离开侯府的跳板,一个她开启新人生的起点。
婚事,就这么仓促又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
永安侯府放出风声,养女苏云锦感念侯府养育之恩,不愿与真千金相争,自愿放弃侯门富贵,择一寒门举子下嫁,以全孝义。
消息传出,京城哗然。
有人赞永安侯府仁厚,养女知恩。
有人叹苏云锦傻气,自讨苦吃。
也有人揣测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但无论如何,这场极具话题性的婚事,还是迅速推进了。
侯府为了脸面,也给苏云锦准备了一份不算丰厚但也绝不算寒酸的嫁妆,足够她在寒门之中过上温饱有余的生活。
苏灵儿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的疑虑和不安越来越重。她不相信苏云锦会甘心认命,她总觉得苏云锦在谋划着什么更大的阴谋。
可直到苏云锦出嫁的那天,她都没看出任何异常。
没有哭闹,没有不舍,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
苏云锦穿着比寻常庶女出嫁还要简朴几分的嫁衣,脸上盖着红盖头,由丫鬟扶着,安安静静地走上了那顶远不如侯府气派的青布小轿。
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喧天锣鼓。
轿子晃晃悠悠,载着她,离开了这座禁锢了她前世今生的华丽牢笼。
轿子外面,是京城喧嚣的市井声。
轿子里面,苏云锦缓缓掀开了盖头一角,透过晃动的轿帘缝隙,看着外面逐渐陌生的街景。
她的脸上,没有新嫁娘的羞涩与期盼,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然,以及眼底深处,那一点终于破土而出的、名为“希望”的光。
前路未知。
但她,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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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入陈家门
轿子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媒婆略显尖锐的唱喏声,和一阵不算热闹的迎亲鞭炮声。
轿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略显清瘦的手伸了进来。
苏云锦顿了顿,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触手微凉,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常年握笔的薄茧。
她借力下了轿,红盖头遮挡了视线,只能看到脚下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和身边那人一袭同样洗得有些发白的红色袍角。
这就是她今后的夫君,陈琢。
侯府养女下嫁寒门举子,这场婚事在京城里是谈资,在这位于京城南边清贫巷弄的陈家,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院子很小,勉强挤满了前来道贺的邻里和陈家的远亲族人们。目光各异,好奇的,探究的,羡慕的,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对于这位“高攀”不成的侯府假千金。
仪式简单得近乎简陋。
拜天地,拜高堂(对着空置的牌位),夫妻对拜。
整个过程,苏云锦都安静而顺从,她身边的陈琢,也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礼仪动作,几乎没有多余的话语。
送入“洞房”。
所谓的洞房,不过是这小小院落里唯一一间还算整齐的朝南屋子。家具陈旧,但打扫得干净,窗棂上贴着的红色剪纸,算是这屋里唯一的亮色。
苏云锦在铺着半新不旧大红鸳鸯被褥的床沿坐下。
脚步声靠近,然后,是秤杆挑开盖头的轻微动静。
眼前骤然一亮。
苏云锦下意识地抬眼,对上了一双眼睛。
平静,温和,带着些许读书人的清正,又似乎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的相貌算不上顶出色,但眉眼干净,鼻梁挺直,薄唇微抿,自有一股清隽的书卷气。只是脸色有些过于苍白,带着长期清贫生活留下的痕迹,身形也略显单薄。
这就是陈琢。
一个和她一样,被命运推着走到一起的陌生人。
陈琢也在看着她。
眼前的女子,容貌昳丽,即使穿着简单的嫁衣,未施粉黛,也难掩那份自幼被富贵浸润出的气质。只是她的眼神,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没有委屈,没有怨愤,没有对新环境的惶恐不安,也没有对他这个寒门夫君的轻视。
只有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和一种……仿佛在审视、在评估的冷静。
两人相顾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最终还是陈琢先开了口,声音清朗,语调平稳:“苏……姑娘,家中简陋,委屈你了。”
他称呼的是“苏姑娘”,而非“夫人”或者更亲密的称呼。
苏云锦微微颔首,同样客气而疏离:“陈公子言重了,既入此门,便无委屈之说。”
又是一阵沉默。
陈琢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面,他沉默片刻,道:“前院还有宾客,我需去招待。姑娘……可自便。”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开了新房。
苏云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轻松了口气。
这开局,不算坏。
至少,她的这位“夫君”,看起来是个知礼的,性子似乎也有些沉闷,并非难缠之人。
她站起身,打量这间今后将要生活的屋子。
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书桌上整齐地摞着书籍和文稿,墙角放着一个半旧的书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皂角清洁过的味道。
简朴,却干净。
这符合她对一个贫寒书生之家的想象。
陪嫁过来的丫鬟秋实和吴妈妈跟着嫁妆一起过来了,此时正指挥着几个陈家族人帮忙安置箱笼。秋实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吴妈妈也是一脸愁容。
“大小姐,这……这地方……”秋实看着这狭窄的院落,声音带着哭腔。
“以后叫夫人吧。”苏云锦平静地纠正她, “既来之,则安之。把东西归置好,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家?”秋实看着这还不如侯府下人房宽敞的院子,瘪瘪嘴,又想哭。
苏云锦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知道让这两个自小在侯府长大的仆役立刻适应这里很难,需要时间。
她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那些书稿。大多是四书五经的注解和策论文章,字迹清隽有力,透着风骨。
看来,这位陈举人,倒并非徒有虚名。
前院隐约传来劝酒和谈笑的声音,不算热闹,但也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直到天色擦黑,前院的喧闹才渐渐平息。
脚步声再次靠近房门。
苏云锦放下手中一本随手抽出的《九章算术》,看向门口。
陈琢推门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眼神却依旧清明。
他看到苏云锦坐在书桌旁,微微怔了一下。
“陈公子。”苏云锦站起身。
陈琢走到桌边,看着那本《九章算术》,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苏姑娘对算学有兴趣?”
“略懂一二。”苏云锦模棱两可地回道。
陈琢点了点头,没有深究。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开口道:“苏姑娘,你我婚事,缘由为何,彼此心知。陈家清贫,不敢耽搁姑娘。日后……姑娘若有所求,或觉此地不堪忍受,可自行离去。陈某……绝不为难。”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
他知道她嫁过来是情势所迫,并非自愿。他给她自由,甚至允许她将来离开。
苏云锦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在这个时代,能对明媒正娶的妻子说出这番话,需要不小的气度和胸襟。
看来,她这位“夫君”,比想象中还要……有趣一些。
“陈公子好意,我心领了。”苏云锦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同样认真,“既拜天地,我便已是陈家妇。日后是福是祸,我自会承担。至于离去之言,公子不必再提。”
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若公子日后觅得良配,或我有所去意,届时再议和离不迟。”
她需要这个身份作为立足之处,也需要时间积累资本。在羽翼未丰之前,陈家是她最好的庇护所。
陈琢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分辨这话的真伪。
最终,他点了点头:“好,依姑娘所言。”
又是一阵难言的寂静。
夜色渐深。
如何安置,成了摆在两人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
陈琢的目光在床和那张唯一的椅子上扫过,几乎没有犹豫:“姑娘睡床吧。我今夜还需温书,在椅上即可。”
说着,他便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书,真的准备坐下。
“公子。”苏云锦叫住他,“明日还需早起敬茶(虽无高堂,但族中长辈仍需拜见),熬夜伤身。这床……还算宽敞,你我各据一边,以被为界,如何?”
她语气坦然,没有任何扭捏之态。
既然决定暂时留下,维持表面上的夫妻和睦是必要的。而且,她看得出陈琢是个君子,无需担心什么。
陈琢拿着书的手紧了紧,耳根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也好。”
于是,新婚之夜。
一对陌生的男女,穿着中衣,各自裹着一床被子,躺在一张床上。
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
两人都睁着眼,望着帐顶,毫无睡意。
苏云锦在盘算着未来的路。嫁妆有限,坐吃山空肯定不行。她需要尽快找到赚钱的门路。脑子里那些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和见识,是她最大的本钱。但具体从何入手,还需要仔细筹划。
而陈琢……
他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苏云锦装的),鼻尖萦绕着女子身上淡淡的、不同于墨香的清雅气息,心绪纷乱。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婚事会是这样。
这位侯府来的“妻子”,和他预想中完全不同。
她太冷静,太镇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长夜漫漫,各怀心思。
全新的生活,就在这种微妙而古怪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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