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一个月后,徐知微的伤势稳定,可以下床缓慢行走了。我们决定离开教会医院,前往重庆。
离开的那天,天气阴冷。徐知微用我们仅剩的一点钱,雇了一辆破旧的马车。她小心地把我抱上马车,安置在铺着干草的车厢里,然后自己也坐了进来。她的动作还有些僵硬,显然肩上的伤并未完全痊愈。
马车颠簸着上路,驶离了这处暂时的避难所。
车厢里空间狭小,我们不可避免地靠得很近。她的体温,她身上淡淡的药味,混合着马车里干草和尘土的气息,萦绕在我周围。
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更多逃难的人群,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战争的创痛,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以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
徐知微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望着窗外飞逝的、萧索的景色,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我知道,她不仅在担忧我们渺茫的未来,更在担忧这片满目疮痍的国土。
她骨子里,并非一个全然冷血的逐利者。这一点,我早该知道。只是曾经的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也因而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命运。
几天后,我们终于抵达了战时的重庆。
这座山城,笼罩在潮湿的雾气里,街道狭窄而陡峭,挤满了从各地涌来的难民和政府机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忙碌而又带着些许畸形繁荣的气息。
徐知微果然找到了一处落脚点,是她在上海时结识的一位故交提供的,位于半山腰的一处简陋公寓。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兼做厨房的小客厅,但对于我们两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庇护所。
安顿下来的过程依旧艰难。徐知微肩伤未愈,很多重活做不了。而我,行动不便,能做的事情有限。我们不得不学着协作,笨拙地共同撑起这个小小的、临时的“家”。
她负责与外界打交道,采购食物和必需品,我用所能及的方式整理内务,或者坐在窗边,帮她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她似乎试图重新建立起一些信息渠道,这是她赖以生存的本能。
日子在忙碌和窘迫中一天天过去。重庆的物价高得惊人,我们带来的那点钱很快捉襟见肘。徐知微开始尝试做一些小生意,利用她过去的人脉和精明的头脑,倒卖一些紧俏的物资。过程并不顺利,时常碰壁,有时还会遇到地痞流氓的刁难。
每次她疲惫地回到家里,身上带着外面的风尘和挫败,我都会默默地递上一杯热水。我们依旧很少交谈,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柴米油盐的琐碎和生存的压力下,慢慢滋生。
(十八)
一天晚上,重庆遭到了日军猛烈的空袭。
凄厉的防空警报划破夜空,紧接着是敌机轰鸣的引擎声和炸弹落下的尖锐呼啸。爆炸声地动山摇,仿佛整座山城都在颤抖。
我们所在的公寓虽然不在核心轰炸区,但也能感受到那毁灭性的力量。窗户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黑暗里,我和徐知微紧紧靠在一起,躲在房间里相对坚固的角落。外面是火光冲天,哭喊声四起。
恐惧,熟悉的,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再次攫住了我们。
在又一声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响起时,徐知微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冰凉,带着薄茧,还有些微的颤抖,但握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将彼此的手骨捏碎。
我没有挣脱。
反而,我也用力回握了她。
我们的手在黑暗中死死交握,像两个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爆炸的火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短暂地照亮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藏着太多秘密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
还有,映照在我眼中的,同样的我。
那一刻,南京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那个在废墟中互相确认的瞬间,仿佛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再次清晰地回响在我们之间。
恨与爱的界限,在生死边缘,变得如此模糊,如此不堪一击。
空袭结束后,四周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远处燃烧的噼啪声和隐隐的哭声传来。
我们依旧握着手,谁都没有先松开。
黑暗中,我听到她极轻极轻地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林未,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回不到上海那个只有恨意缠绕的牢笼,也回不到最初相识时,那份纯粹的心意相通。
我们被时代洪流裹挟着,撞得头破血流,在彼此的恨意与依存中,扭曲地生长在了一起。
我没有回答。
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十九)
空袭后的第二天,徐知微发起了高烧。
或许是昨晚的惊吓,或许是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也或许是肩上的旧伤在潮湿的天气里复发。她蜷缩在床上,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意识模糊。
我摇着轮椅,笨拙地给她用冷毛巾敷额头,喂她喝水,心急如焚。
这里的医疗条件远不如之前的教会医院,而且我们几乎身无分文。
看着她在病痛中脆弱无助的样子,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复杂的情感再次汹涌而来。我恨她,这是毋庸置疑的。可这种恨,早已变质。它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在南京废墟中共同求生的依赖,在颠沛流离中相互支撑的扶持,在生死关头本能伸出的手……
恨,或许是我们之间最牢固的纽带,也是最扭曲的爱意表达。
“徐知微,”我俯下身,靠近她滚烫的耳朵,声音低哑,“你给我挺住。你还没有给我一个交代,没有还清你欠我的,你不准有事!”
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话,眉头紧紧皱起,呓语般喃喃:“未未……对不起……灯架……我知道……我知道……”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知道?
她知道那灯架有问题?她知道那是针对她的阴谋?那她当时推开我,是下意识的行为,还是……早有预料,甚至是将计就计?
巨大的疑团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
可看着她此刻痛苦虚弱的样子,所有的质问和怒火都堵在了喉咙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真相或许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以一种连我们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方式。
我守了她一天一夜,直到她的高烧终于退去。
当她虚弱地睁开眼,看到我趴在床边熟睡(我实在太累了)时,她的手,轻轻覆上了我放在床边的手。
那轻柔的触碰,让我瞬间惊醒。
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依旧疲惫,但清澈了许多,里面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深沉而汹涌的情绪。
“未未,”她开口,声音微弱却清晰,“如果……如果我告诉你,那场意外,我并非全然无辜,但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你还会……让我留在你身边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二十)
窗外的重庆,笼罩在清晨的浓雾里,远处的山峦和江水都模糊不清,如同我们之间从未明朗过的过去,和更加扑朔迷离的未来。
徐知微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我看着她苍白而坦诚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等待。
恨意依旧在心底盘踞,但它早已不再是纯粹的黑。它被南京的血与火淬炼过,被颠沛流离的相依为命浸染过,被刚才她病中那句含糊的“我知道”冲击过。
我是否还恨她?是的。
但我是否还能承受失去她?不。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早已是彼此唯一的同类,是缠绕在一起共同沉沦的荆棘鸟,离开了对方给予的刺痛,或许连歌唱的力气都会失去。
我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雾气似乎都开始慢慢散去。
然后,我缓缓地,反手握住了她放在我手背上的,微凉的手指。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自从南京那个吻之后,就一直盘旋在我心底的疑问:
“徐知微,在南京……你吻我,是因为绝望,是因为怕我发出声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比如,那被恨意掩盖了太久的,连你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爱?
徐知微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极其复杂,带着无尽苦涩与挣扎的眼神。
她没有回答。
而我,也没有再追问。
有些答案,或许不需要说出口。
就像荆棘鸟的歌唱,本就诞生于沉默的刺痛与鲜血的浇灌之中。
我们的故事,还远未结束。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在这恨海情天的纠葛里,我和她,这两个双手沾满彼此鲜血与泪水的女人,注定还要继续纠缠下去,至死方休。
窗外的雾,似乎散了一些,但前方的路,依旧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而我们,只能相互依偎着,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或许更加残酷的明天。
(二十一)
徐知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也没有再追问。
那个关于南京之吻的疑问,像一颗沉默的种子,被埋在了我们之间那片由恨意、依赖、生存欲望和某种未命名情感交织而成的复杂土壤里。我们没有给它阳光,也没有给它水分,只是任由它在暗处悄然生长,根系却不可避免地缠绕进我们共同的命运。
重庆的日子在轰炸、恐慌和艰难的谋生中缓慢流淌。
徐知微的身体渐渐恢复,肩胛上的伤疤颜色变深,成了一道永恒的烙印,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开始更积极地奔走,利用她残存的人脉和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精明,试图在这个混乱的后方城市里,为我们挣得一线生机。
她不再做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大宗买卖,风险太高,我们也失去了那个资本。她开始做些更实际,也更辛苦的小生意。有时是帮人牵线搭桥,介绍一些滞销的土特产给城里的商号,赚取微薄的佣金;有时是和人合伙,从相对安稳的区域运来一些布匹、药品(虽然是些寻常的磺胺之类的),在黑市或者熟人圈子里小心翼翼地兜售。
过程充满了艰辛。看她拖着并未完全康复的身体,在重庆陡峭湿滑的石阶上上下下,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回来时常常满身疲惫,甚至有时带着隐忍的怒气。我知道,她一定受了不少白眼和刁难。这个曾经在上海滩翻云覆雨的女人,如今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不得不弯下腰,放下身段。
我帮不上什么大忙。我的活动范围大多局限在这半山腰的小公寓附近。我开始尝试用我还能动的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重拾了荒废许久的笔,不是写那些激扬的文字,而是帮附近一些不识字的难民家属写写家信,或者帮一些小商贩誊写账目,换取一点点微薄的报酬,勉强补贴家用。
我们的交流依然不多,但一种奇异的“家庭分工”模式逐渐形成。她主外,我主内——尽管这个“内”简陋得可怜。晚上,她会带回外面听来的消息,哪个地方又被炸了,物价又涨了多少,或者某个认识的人不幸罹难的消息。我们会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分食一碗没什么油水的面条,或者一块硬邦邦的锅盔。
沉默居多,但不再是上海时期那种充满敌意和压抑的沉默,而是一种……疲惫的,带着些许麻木的共处。
(二十二)
一天,徐知微回来得比平时晚,脸色异常苍白,旗袍的下摆沾满了泥泞,手肘处还有明显的擦伤。
“怎么回事?”我摇着轮椅上前,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她摇摇头,脱下脏了的外套,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回来的时候遇到轰炸,躲防空洞时摔了一跤。”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看到她眼底残留的惊悸,以及一丝极力掩饰的愤怒。
我没有再问,去打了盆水,拧了毛巾递给她。
她接过毛巾,擦拭着脸颊和手臂上的污渍,动作有些迟缓。擦到手肘的伤口时,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我来吧。”我伸出手。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把毛巾递给了我。
我摇着轮椅靠近她,小心翼翼地擦拭她手肘上的伤口。伤口不深,但擦破了一大片皮,渗着血丝。我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了她。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们轻微的呼吸声和毛巾摩擦皮肤的声音。
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头顶上,带着一种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习惯的柔软。
“今天……差点没命。”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炸弹就落在离防空洞口不远的地方,气浪把很多人都掀翻了。”
我的手顿了顿。
“当时我在想,”她继续说着,目光似乎飘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如果我死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我能怎么办?”我低下头,继续擦拭伤口,语气刻意保持平静,“继续活着呗。大不了,摇着轮椅去街上讨饭。”
她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我不会让你去讨饭的。”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没有抬头,但眼眶却有些发热。
擦完药,我找来一块干净的布条,笨拙地替她包扎。她安静地坐着,任由我动作,没有催促,也没有指点。
包扎好,她看着手臂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结,忽然很低很低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我有些恼羞成怒。
“没什么,”她抬起眼,看向我,眼底竟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只是觉得,我们这样……挺奇怪的。”
是啊,很奇怪。
两个本该恨对方入骨的女人,却在战火纷飞的后方,像真正的家人一样,互相包扎伤口,担忧着彼此的死活。
这世道,真是荒唐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