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大早,韵芝脚步匆匆的往年世兰的寝殿去,脸上带着几分按捺不住的神秘。彼时颂芝正拿着一把象牙梳,给年世兰打理那满头乌发,梳齿划过发丝,发出细碎的轻响,殿内还飘着晨起用的桂花露香气,与疏桐苑的寒酸截然不同。
“怎么了这是?脚步都带风。”年世兰靠在软枕上,声音里还裹着刚醒的慵懒,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却没漏过从镜中窥得韵芝脸上的神色。
“回小主的话,”韵芝屈膝行礼,声音压得低了些,“昨日夜深,疏桐苑的浣碧悄悄来寻奴婢了——她脸上那模样,是从前从未有过的,又谄媚又带着歉意,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哦?”年世兰闻言,眼睛一下子亮了,原本半眯的凤眸倏然睁开,眼底精光乍现,像猎人瞧见了钻进陷阱的猎物,“她能主动屈尊找你,想来是说念着从前在碎玉轩共事的情分,想让你帮衬些什么吧?她到底求了你什么?”
“小主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韵芝连忙回话,“浣碧倒没说别的要紧事,只拉着奴婢问了好些胭脂水粉的做法,还打听哪种香粉最显肤色,哪种口脂最衬气色。”
“这就是最要紧的事!”颂芝拿着梳子的手一顿,忍不住冷哼出声,语气里满是鄙夷,“小主,这浣碧定是动了歪心思!难不成她想借着这点伎俩勾引皇上?真是下作!”
年世兰却没接颂芝的话,只低头笑了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许久,她才抬眼,指了指妆台上一个描金小盒:“她倒上赶着给本小主送机会。这里面是茉莉粉,虽说不如珍珠粉养肤,却也够她涂涂抹抹的了。你即刻拿去交给她,就说是……本小主赏她的,让她好好‘打扮’。”
韵芝接过小盒,心里满是惊奇——这茉莉粉寻常得很,甚至不如几个小答应用的粗粉精致,小主为何偏要送这个?但她不敢多问,只应了声“是”,便躬身退了下去。
颂芝还在一旁愤愤不平,替年世兰绾发的手都重了些:“小主,您这不是有意给她机会吗?万一……万一浣碧真得了皇上青眼,往后岂不是腹背受敌?”
“腹背受敌?”年世兰“嗤”地笑出声,丹凤眼弯成了月牙,娇艳的面容在晨光里更显夺目,“我巴不得皇上真看上她呢——可惜啊,这不过是她的痴心妄想。你忘了?她生得和甄嬛有几分眉眼相似,皇上如今见了甄嬛就厌烦,见了她这张‘低配版’的脸,只会更嫌恶。”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妆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再说了,浣碧心气高着呢。寻常的太医、侍卫,她哪里看得上?从前她在碎玉轩,我就瞧出来了,她盼着的,是做慎贝勒、恒亲王那样的皇亲国戚的侍妾,好歹能沾个‘主子’的名分。哦,对了——”
年世兰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颂芝疑惑的眼神,慢悠悠补了一句:“我倒忘了,咱们皇上还有一位风流倜傥、最念旧情的十七弟呢。你说,浣碧会不会把主意打到果郡王身上去?”
“她也配?”颂芝狠狠啐了一口,满脸不屑,“一个奴才出身,还想攀附果郡王?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配不配的,可不是咱们说了算。”年世兰拿起一支素银配点翠珠花的簪子,让颂芝替她插上,眼底闪过一丝算计的光,“总之,咱们只管等着看好戏就是了。这疏桐苑里的人,一旦动了歪心思,可比咱们亲手布的局,精彩多了。”
离景仁宫请安尚有近一个时辰,年世兰才慢悠悠起身,换上一袭千山翠色锦裙——裙身遍绣翠竹,叶尖还缀着几缕银线,那绿调里隐隐泛着一层柔灰,恰如诗中“雨洗千山翠欲浮”的意境。这颜色取自山水点翠画法,叠叠山峦般的浓淡层次里,藏着沉静素雅的气度,既不惹眼,也不张扬,正合了她如今想低调避事的心思,免得宜修抓着由头生事,再挑唆后宫妃嫔来与自己为敌。
“小主如今也不梳从前那华贵的架子头了,”颂芝为她整理着裙摆,笑着赞道,“可这一字头奴婢瞧着更显清丽,少了金饰堆砌,倒多了几分雅致,半点不扎眼。”
年世兰闻言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眼底却藏着几分过来人的清醒:“本就该如此。从前我总恨不得满头插满珠翠,生怕皇上看不见我的好,现在想来,那才是最蠢的行径。”
颂芝垂了垂眼,声音轻了些:“您也许久没点欢宜香了……”话出口,又怕触了年世兰的心事,忙低下头不敢再言。
“不提这个了。”年世兰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许久不点,早不记挂了,往后这东西,赶紧扔出去才干净。”
“奴婢这就去办!”颂芝眼中闪过一丝亮色,当即挺直脊背福了一礼,手脚麻利地退了出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便坏笑着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奴婢想着扔了还不解气,就偷偷蹲在疏桐苑角门那儿,把剩下的欢宜香全烧了,烧完又用清水反复冲了好几遍,半点痕迹都没留!”
年世兰抬眸看她,语气里多了几分提醒:“你倒胆子大。只是别忘了,那甄答应,可是知道这欢宜香的秘密的。”
“知道又如何?”颂芝眼底掠过一丝狡黠,指尖悄悄绞着帕角,“她纵是揣着秘密,也得有开口的命。如今这后宫,能让她说话的,从来只有小主您。”
年世兰闻言,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眸底浮起几分意外的光亮——从前只当颂芝是个忠心的,倒没瞧出她也有这般通透的心思。她扶着颂芝的手起身,裙摆扫过榻边的铜炉,余烬里最后一点欢宜香的气息,终是散得干净。二人缓步出了翊坤宫,晨雾还未散尽,宫道旁的松柏浸在淡白里,倒添了几分肃静。
没走多远,便在启祥宫附近的甬道旁,撞见了曹琴默。
若不是那身嫔位规制的衣饰,年世兰几乎认不出她——不过一年未见,曹琴默竟瘦得脱了形,宽大的厚氅裹在身上,像挂在枯枝上的旧布,风一吹便晃悠悠地打颤。她脸上敷着极浓的脂粉,却遮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病气,连扶着宫女音袖的手,指节都泛着将死之人特有的青白,每走一步都像在费力支撑。年世兰望着她这副模样,心头莫名一酸,不顾颂芝在身后轻轻拉扯,径直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