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修在旁静立,袖中的素帕早已被指节绞得发皱,几欲碎裂。年世兰这番话,如一把精准的刀,既挑动了皇帝对甄嬛“纯元影子”身份的旧疑,又狠狠撕下了她平日温婉下的傲气,简直是天衣无缝的助攻。她立刻敛了眼底的精光,适时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许是场误会吧……只是莞嫔妹妹如今这模样,实在叫人心疼,这脸上的红疹,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消退。”
这话听着满是关切,实则字字如针,狠狠扎在皇帝心上——分明是在提醒他:眼前这半张脸爬满红疹、还敢暗怼宠妃的女人,早已不是那个能让他错认的“纯元替身”了,留着她,只剩刺眼。
甄嬛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又急又怒,胸腔里像是堵着一团烈火。偏生脸上的红疹还在似有若无地发痒,钻心挠肺,让她连强装镇定都成了奢望。她太清楚了,年世兰这是要借旁人的手,将她彻底推入绝境,断无生机。
皇帝的目光冷得像寒潭凝冰,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似要冻僵。他定定望着甄嬛那张被红疹搅得沟壑纵横的脸,先前因她酷似纯元而滋生的那点朦胧情愫与宽容,此刻已被年世兰一桩桩、一件件铺陈的细节,碾成了无法拼凑的碎渣。
“好一个‘不必外传’。”他扯了扯嘴角,笑声里裹着刺骨的冰碴,“既要藏着掖着,偏又挑宫里的老人去说,这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甄嬛猛地撑着金砖坐起,凌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眼底翻涌着不甘的火焰与深不见底的绝望:“皇上!那小太监早已离宫,华妃娘娘怎会寻到他家人?这其中定有圈套!”
年世兰何等机敏,瞬时敛了方才的盛气,眼圈一红,转瞬便换了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委屈得惹人怜惜。“皇上您听听,都这光景了,她还在污蔑臣妾!”她声音浸着哭腔,“那家人是怕惹祸上身,主动来投诚的,臣妾何曾派人去找过?难道在莞嫔眼中,臣妾就是这般恃宠而骄、恶毒跋扈的人吗?”
她说着,趁势往皇帝身边挪了半步,声音哽咽得几乎断了调:“臣妾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同是伺候皇上的妃嫔,她凭什么私下里那样轻贱臣妾?凭什么觉得自己就比我们这些依仗皇上恩宠的人高出一等?”
这话字字都戳在皇帝的心尖上。他最忌恨旁人暗指他“耽于美色”,更厌憎甄嬛这副清高自许的文人模样——仿佛她从不是靠那张酷似纯元的脸,而是凭独有的“才情”得宠。可这份才情偏又与纯元那般相似,倒显得他这些日子的眷恋,不过是对着一个“影子”的痴傻,把真正的深情错付了。记忆里纯元的音容笑貌愈发真切温润,与眼前这张面目狰狞、言辞激烈的脸相比,失望之情如巨石般沉沉压在了心头。
宜修见火候已到,轻轻咳了一声,语气愈发温和:“华妃妹妹也别太动气,仔细伤了身子。”她转向皇帝,目光带着几分审慎,话里却藏着利刃:“皇上,臣妾倒觉得,莞嫔妹妹或许不是有意的,只是……年轻气盛,说话没个顾忌罢了。只是这话传出去,怕是要惹来非议,说咱们宫里容不下直爽人呢。”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明着是为甄嬛开脱、给皇帝台阶,实则暗扣“不直爽”的帽子,更点出“不严惩便失宫规体面”的要害,步步紧逼,将甄嬛往绝境里推。
皇帝的脸色沉得像要滴下水来。他看着甄嬛那张因急怒而更显狼狈的脸,只觉得满心烦躁。“年轻气盛?”他冷哼一声,“朕看是恃宠而骄,忘了自己的本分!”
皇帝正对着甄嬛厉声训斥,宜修在旁垂眸附和,太后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手里的佛珠转得沉稳,目光却像张细密的网,将殿内每个人的神色都兜在其中——她早看清局势,只待时机落井下石。
“皇上这话在理。”太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静了几分,一句话便定了调,“这宫里最忌的就是‘恃宠而骄’四个字。当年纯元在时,便是得了天大的恩宠,也从未敢在言语上轻贱旁人。”
她抬眼看向甄嬛,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字字都往痛处戳:“莞嫔,哀家知道你读过些书,可读书是为了知礼明事,不是让你拿着酸文假醋去轻慢同列。‘以色侍人’这话,听着是在说华妃,何尝不是在说这后宫所有仰仗皇上恩宠的女子?连带着皇上的颜面,都被你这话扫了去。”
甄嬛身子一颤,忙要辩解:“太后明鉴,臣妾绝无此意……”
“有没有意,不在你嘴上说什么,在旁人听着是什么。”太后直接打断她,语气添了几分严厉,索性将罪名坐实,“那小太监虽是远亲,终究是从甄府出来的人,这话经他口传出去,谁会信你是‘自警’?只会说甄家姑娘刚入宫就这般狂妄,连皇上的妃嫔都不放在眼里。”
宜修见状,适时抬眸,柔声劝道:“皇额娘息怒,莞嫔妹妹许是真的年轻,没想这么多。”她说着,话锋陡然一转,补了最狠的一刀:“只是太后说得是,这宫里的话,一字一句都重如千钧,若是传出去让外臣听了去,还当咱们皇家后宫不睦,岂不是让皇上烦心?”
她与太后一唱一和,前者引祸水,后者定罪名,联手将“得罪妃嫔”的小事,拔高到“有损皇家颜面”的重罪。皇帝本就憋着气,被二人这番挑拨,更觉甄嬛这错犯得实在扎眼。他看向太后:“皇额娘,儿臣正打算罚她禁足碎玉轩,让她好好反省。”
太后捻着佛珠,沉吟片刻:“禁足是该的。但光禁足还不够。”她看向甄嬛,“革去了份例,每日抄十遍《女诫》,抄足三个月再给哀家看。什么时候明白了‘恭顺’二字,什么时候再说别的。”
这话比单纯禁足更狠——《女诫》字字都是规训女子柔顺谦卑的道理,让她每日抄写,既是惩罚,更是羞辱,明着告诉她:才情在规矩面前,一文不值。
年世兰眼底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却忙低头道:“太后圣明!如此既能让莞嫔妹妹好好反省,又不伤了皇上的体面,实在是周全!”
甄嬛死死咬着下唇,直到满口血腥味才松开。她望着上首端坐的太后、身旁笑里藏刀的宜修,还有脸色铁青的皇帝,心口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场局从不是她与年世兰的争斗,而是所有人合力推着她往深渊坠!
她突然叩首三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不落,对着皇帝颤声发问:“皇上,妾身斗胆问您一句……妾身究竟是不是纯元皇后的影子?您只告诉妾身,是,还是不是……四郎……”最后那声呼唤,带着她仅存的希冀,轻得像风中残烛。
年世兰与宜修皆怔住,殿内只剩甄嬛粗重的喘息。太后闭着眼长叹:“都是冤孽啊……”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心虚转瞬被狠戾取代,他猛地拍向桌案,茶杯震得哐当响:“你的确很像柔则!像到能代替她伴在朕身边,排解朕的苦思!可你要记清——生生世世都比不过纯元!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这点像,不过是朕施舍的恩宠!”
“好啊……好一个除却巫山不是云!”甄嬛忽然笑了,眼泪却断了线般砸在金砖上,绝望碎得满地都是,“原来从一开始,我甄嬛就是纯元的替身、她的影子么?那我呢……我究竟是谁?!”她怔怔望着皇帝,又扫过宜修与年世兰,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被碾碎的空洞与悲凉。
皇帝的无情,是亲手戳破“恩宠”假象,将她的爱恋与存在贬为“施舍”;而甄嬛的绝望,是从“四郎”的温情幻梦里彻底惊醒,发现自己从未被真正看见、真正爱过,所有的鲜活与真心,都只是另一个人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