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如此疯癫!”太后猛地一拍手边的紫檀木几,茶盏相撞发出刺耳的脆响,她眉峰竖得如刀,声音冷得能刮下霜来,“哀家再说一遍——你是皇帝遵哀家懿旨封的莞嫔,不是撒野的疯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轮得到你在寿康宫掀翻屋顶?若你腹中龙胎有半分差池,哀家不光饶不了你,连碎玉轩伺候的奴才,也得通通替你陪葬!”她瞥向甄嬛的眼神,满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自己的眼。
宜修忽然掩唇轻笑,那笑意从齿缝里渗出来,冷毒的恶意藏也藏不住:“既然莞嫔自己都认了是姐姐的替身,那臣妾倒要问了——莞嫔这胎,生出来会不会像极了当年姐姐没能保住的孩儿?若是真像,皇上这些年的念想,可不就圆了?”
皇帝眼神猛地一滞,随即竟泛起病态的柔光,顺着她的话喃喃道:“像……若是能像柔则的孩子,这孩子便是生来有福……”他望着甄嬛的脸,目光却像穿透了她,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影子上——那影子里,从没有半分“甄嬛”的模样。
“皇上!你好狠的心!”甄嬛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住了喉咙,尖叫里带着碎裂的哭腔,怨怼如毒箭般射向皇帝,“臣妾做你的替身,日夜活在别人的影子里,忍了!可我的孩子呢?他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凭什么要被拿去和死人比?凭什么要替你的念想做垫脚石!”
“皇上,太后娘娘,”年世兰在旁冷笑一声,目光扫过甄嬛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悯,随即又被冷硬取代,“这莞嫔分明是失心疯了!依臣妾看,不如即刻抬回碎玉轩,一面治她脸上的伤,一面……好好捆住她这颗不安分的心!”她说着,飞快地瞥了皇帝一眼——那眼神里,是看透他冷漠本质后的彻底寒凉。
甄嬛双腿一软,重重瘫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尾椎骨传来的剧痛,竟抵不过心口的万分之一。耳边太后的斥骂、宜修的阴笑、皇帝的痴语、华妃的冷言,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进脑子里,却又模糊得像隔了层厚重的血水。她颤抖着抚上小腹,那里温热的触感曾是她唯一的支撑,可此刻,这支撑竟被冠上了“替身之子”的污名。心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鲜血淋漓,疼得她连呼吸都要断了,眼泪混着脸上未愈的伤处渗出的血珠往下淌,冲刷着满脸的绝望与死寂。
忽然甄嬛猛地抬头,泪痕未干的面颊上绷着一丝不肯屈就的倔强,声音虽因激动而发颤,字句却异常清晰、字字恳切:“皇上既已把话说透,那臣妾倒要再问一句——若臣妾腹中这孩儿,生得半分不像纯元皇后,是不是连他,也要被视作不值一提的‘赝品’,入不了您的眼?”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殿中,皇帝脸色骤然铁青。他下意识攥紧了拳,指节泛白,喉结重重滚动了几下,竟一时语塞,只余下粗重的呼吸。
太后猛地一拍紫檀木扶手,腕间佛珠线被捻得几乎崩断,怒斥声震得殿角帷幔微晃:“放肆!龙胎岂容你这般妄议!”她眼神锐利如刀,直刺甄嬛,“哀家看你是真被猪油蒙了心,竟敢拿皇家血脉说这等悖逆之言!来人——”
“皇额娘!”皇帝忽然出声打断,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看向甄嬛的目光复杂难辨,有被戳破心事的厌弃,有应对不暇的烦躁,竟还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不必惊动旁人。”
宜修忙上前一步,敛衽屈膝,声音柔得像浸了蜜:“皇上息怒,太后息怒。莞嫔许是一时伤心过了头,才失了分寸、口不择言。她如今怀着龙胎,若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好?”她说着,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甄嬛隆起的小腹,嘴角噙着一抹藏不住的得意笑意。
年世兰在旁抱臂冷笑,忽然嗤笑出声:“皇后娘娘就是心太软。依臣妾看,这莞嫔哪是伤心,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皇上对纯元皇后的情意,宫里谁不知道?她能得皇上几分青眼,本就是天大的造化,偏要这般较真儿,如今自讨苦吃,怪得了谁?”
甄嬛仿佛全然没听见她们的言语,只一双泪眼死死盯着皇帝,眼底最后一点希冀的光,正一点点黯淡、熄灭:“皇上不答,便是默认了,对么?”她缓缓抬手抚上小腹,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我的孩子……原来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影子的附属品……”
“够了!”皇帝厉声喝道,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胸口剧烈起伏,“甄嬛,你再敢胡言乱语,朕……朕便废了你!”
太后沉着脸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皇上仁慈,哀家可没那么好的性子。今日起,碎玉轩加派十倍人手看守,除了太医和送饭的宫女,任何人不得进出。莞嫔,你就在里面好好‘养胎’,什么时候想通了‘本分’二字,什么时候再说别的!”
说罢,她拂袖而去,佛珠碰撞的脆响在殿内回荡,像在为这场闹剧敲下终章。
皇帝望着甄嬛失魂落魄的模样,终是没再说一个字,甩袖离去。宜修意味深长地看了甄嬛一眼,也带着宫女跟了上去。
殿内只剩下甄嬛和年世兰。
年世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啐了一口:“蠢货。这宫里的情爱,本就是镜花水月,偏你当了真。”她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你也该庆幸,至少你还能当个影子。有些人……连当影子的资格都没有。比如乌拉那拉宜修。”
说罢,她转身离去,留下甄嬛一个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衣襟。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真真假假,竟分不清哪处是实,哪处是虚。
甄嬛是被两个小太监像拖死狗似的拽回碎玉轩的。他们手上没半分力道收敛,粗糙的布料蹭过她膝头的伤口,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却连哼都哼不出一声——喉咙早就哭得发不出声了。
跨进碎玉轩门槛的那一刻,她恍惚看见往日里伺候的小厨房婆子正端着一碗燕窝往里头走,见了这阵仗,吓得手一抖,燕窝泼了满地。可转瞬间,那婆子就被新来的掌事嬷嬷厉声喝退:“还愣着做什么?莞嫔——哦不,如今按答应份例伺候,哪用得着这般金贵的东西?”
果然,晚膳端上来时,青瓷碗里只有半碗糙米,上面飘着几根发黄的菜叶,连点油星子都见不着。佩儿气得要摔碗,被槿汐死死按住,两个丫鬟红着眼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小主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扒着,嚼着像沙子一样的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夜里更是难熬。原本熏着安神香的屋子,如今只点着一根豆大的油灯,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将墙上的影子扯得支离破碎。被子是去年浆洗得发硬的旧棉絮,盖在身上像裹着层冰,冻得她蜷缩成一团,腹中的孩子似有感应,轻轻踢了她一下,那微弱的动静却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守在门外的宫女太监都是内务府新派来的,一个个眼高于顶,说话尖酸刻薄。白日里扫地故意扬起漫天灰尘,佩儿去要炭火,得到的只有一句“答应份例就这点炭火,您冻着了也是活该”。
她坐在窗前,望着院里那棵光秃秃的海棠树,忽然想起刚入宫时,皇上亲手为她折过一枝海棠,说她笑起来像春日里最艳的花。如今想来,那哪里是夸她,不过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影子罢了。
手指抚过小腹,她低声呢喃:“孩子,委屈你了……跟着额娘,要受苦了……”话音未落,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窗台上,碎成了八瓣。
那支流苏步摇映入眼帘的刹那,她便知自己落进了一个精心织就的网。更难堪的是,这网里藏着的不是别的,竟是彻骨的羞辱——他予她的那些温存与恩宠,原来不过是因着她这张脸,像极了那个逝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