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妃见齐妃这般云淡风轻,心底的恼怒像被温水浸过的火星,闷着烧得更旺,面上却仍挂着关切的软笑。她微微倾身,几乎贴住齐妃的耳侧,声音压得只剩两人能闻,指尖还轻轻拍了拍齐妃的手背,装出一副为她忧心忡忡的模样,眼底却藏着狡黠的光:“姐姐,您怎么能这般松快?您是三阿哥的额娘,您的位分就是他在宗室里的体面啊!年世兰如今是贵妃,掌着六宫半数的事,若您一直被她压着,将来她若想对三阿哥下手,只需在皇上面前轻描淡写说几句闲话,您连替儿子辩驳的底气都没有。她不替您奏请晋位,不是忘了,是故意的——她就是怕您有了高位,能护着三阿哥,碍了她独揽后宫的心思!”
齐妃闻言,指尖摩挲帕子的动作顿了顿,她抬眼看向敬妃,唇边绽开一抹浅淡的笑,那笑意里藏着几分历经岁月的清醒:“皇上心里自有杆秤。年世兰得宠是真,可三阿哥是皇长子,皇上断不会让他受委屈。我若急着争位分,反倒落了下乘,让皇上觉得我满脑子都是争宠,不顾大局。不如安心照看三阿哥,等他将来学业有成、封爵开府,我的位分自然水涨船高。妹妹,这后宫里,有时候不争,比争更稳妥。”她顿了顿,目光望向殿内那片明黄与正红交织的光影,声音轻得像被风拂过:“再说,世兰也不是那样的人,你为何如此揣测?”
敬妃听这话,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原来齐妃不是真的“通透”,是比她更沉得住气。她连忙收回目光,压抑住内心的不甘。指尖却悄悄攥紧了绢帕,心里已转开了念头:既然齐妃不愿出头,那她便去寻康贵人她们联手,总不能让年世兰一直这般耀武扬威。
此时殿内的礼乐声愈发繁盛,编钟与大鼓的声响裹着龙涎香的气息漫出来,年世兰身着正红贵妃朝服,立于丹陛之下,接受众嫔妃“贵妃千岁”的叩拜。她抬手示意平身时,凤冠上的珍珠流苏晃出细碎的光,眼底的傲然几乎要溢出来。偏殿廊下的树荫里,敬妃的算计与齐妃的沉稳藏在光影里,无人察觉。初夏的暖风卷着铜铃声掠过,似要将这深宫的暗流,都悄悄藏进满院的梧桐浓荫里。
雍正六年景仁宫封妃盛典(续)
册封礼的礼乐余音刚散,皇后便身着明黄绣金凤纹常服,款步从后殿走出。她鬓边簪着一支赤金累丝嵌东珠凤簪,东珠圆润如凝露,随步履轻晃时,与发间其他珠翠相撞,发出细碎的脆响,映着日光,衬得她面色愈发温和,却又透着正宫的威仪。
皇后立于丹陛之上,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妃,待众人皆敛衽屏息,才开口说话。她声音裹着笑意,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度:“今日既是六宫同贺的好日子,华贵妃晋位、诸位妹妹也各有升擢,又逢昌贵人初入宫,本就该热闹些。稍后不妨随我移步景仁宫后殿诚瑞堂,咱们一家子吃顿便饭,叙叙姐妹情分。”
话锋稍顿,她眼底的笑意淡了几分,语气添了几分郑重:“但有几句话,本宫今日也得说在前面。你们新晋了位分,是皇上的恩典,也是你们各自勤勉的结果,切不可因此侍宠生娇,忘了本分。后宫之事,以和为贵,若有人敢仗着皇上的宠爱,在宫里搬弄是非、扰乱秩序,本宫绝不会姑息。”
她抬手理了理袖口的金线纹样,目光落在曹琴默、安陵容等人身上,语气又软了几分,却满是期许:“皇上正值盛年,皇家子嗣兴旺才是国之根本。本宫希望各位妹妹往后能安心在宫中静养,多为皇上分忧,早日诞育皇嗣,为皇家开枝散叶。更要尽心伺候皇上,无论是饮食起居,还是晨昏定省,都要恪守礼数,莫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与厚爱。”
这番话既有正宫的训诫,又有姐妹间的叮嘱,阶下众妃连忙屈膝应和:“臣妾(嫔妾)遵皇后娘娘教诲,绝不敢有违!”声音整齐划一,在庭院里回荡,连廊下的铜铃声,都似被这恭敬的应答压得轻了几分。
话音刚落,早已候在廊下的宫女们便提着绘着缠枝莲纹的宫灯上前引路。那宫灯的灯罩是上好的杭绸,灯杆裹着鎏金,烛火映得灯面上的花纹愈发鲜活。廊下挂着的鎏金铜铃被晚风拂过,叮当作响间,倒为这庄重的庆典添了几分灵动的暖意。
诚瑞堂的暖阁早已打理得一丝不苟。十数张紫檀木八仙桌沿着墙根依次排开,桌面打磨得光可鉴人,连木纹的走向都透着规整的讲究。每张桌上都铺着明黄色绣暗龙纹的桌布,四角垂着珍珠络子,风一吹便簌簌作响,颗颗珍珠都泛着莹润的光。珐琅彩食器分作青、粉、白三色,摆得错落有致:鸡汁煨鱼翅盛在莲花形青釉碗中,金黄的鱼翅根根分明,卧在浓稠的鸡汁里,油花浮在表面凝成细碎的光斑,热气裹着醇厚的鲜香袅袅升起,在琉璃窗上凝出薄薄一层水雾;胭脂桃花点心码在描金粉釉碟中,酥皮捏成半开的桃花状,花瓣边缘染着淡粉的胭脂色,顶端还缀着一粒晶莹的糖珠,咬开便能尝到清甜的桃花馅,连点心摆放的间距都精确到分毫;甜白釉酒壶放在桌心,壶身白得像凝脂,只在壶嘴处描了圈青釉,旁侧的霁蓝釉酒杯更是精致,杯壁薄如蝉翼,盛着的琥珀色酒液晃一晃,便映得杯身上的缠枝纹愈发清晰。
皇后款步走到上首主位坐下,身侧那张铺着同色桌布、摆着同款食器的席位却特意空着——那是留给青樱的。待青樱提着素色裙摆缓缓坐下时,众人才发觉她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连耳尖都没半点血色。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一双墨黑的眼珠静得像深潭,不起半点波澜。殿内妃嫔们的道贺声、银筷碰击瓷碗的清脆声、宫人们低低的应和声,明明都绕在她耳边,却像隔了层无形的琉璃屏障,半点也映不进她眼底。连皇后笑着递来一块胭脂桃花点心,她也只是勉强抬手接过,指尖泛着冷意,那点心的粉艳落在她素白的手心里,竟显得有些刺眼,像一抹突兀的红。
昌贵人乌雅碧檀坐在下首,一身石榴红宫装衬得她容光焕发。她不时抬眼看向皇后,语气温顺地说着“谢皇后娘娘体恤”,鬓边插着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翠羽流光间,倒真有几分旗人贵女的鲜活气度。她夹起一筷鸡汁煨鱼翅,笑着称赞“这鱼翅炖得软糯,鸡汁也鲜得地道”,偶尔目光扫过青樱时,会微微顿一顿,随即又转向身旁的妃嫔,说起自家叔父尚书乌雅海望近日督办宫墙修缮的趣事,声音清亮,正好压过了暖阁角落那点无声的沉寂。
青樱今日着了件晴山蓝底的锦袍,衣料在烛火下泛着细腻的柔光,袍身用银线细细绣了折枝绿萼梅花,花瓣舒展、萼片凝翠,针脚密得不见一丝线头,却偏生没添半分艳色,只衬得那蓝愈发清透,如冬日里未融的寒潭。
她发髻梳得是规整的一字头,鬓边发丝抿得一丝不苟,仅在右侧斜斜簪了支翡翠兰花钗——那翡翠水头极好,绿得莹润欲滴,钗头兰花花瓣微卷,似刚沾了晨露,可斜斜插在素净的发间,倒像寒枝上偶然缀的一点绿,清冷淡漠。面上只淡淡敷了层粉,衬得原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显剔透,唯有朱唇点了胭脂,色泽艳红却不浓烈,似雪中一点红梅,偏偏她眉峰细细有些微蹙,眼神沉静得无波无澜,连那点朱唇都没添半分暖意,反倒衬得整个人清冷得有些不近人情,仿佛这满殿的热闹与她无关,她只是个静静立在角落的看客。
曹琴默执帕的手轻轻搭在年世兰臂弯,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对方袖口暗纹,垂着眼压低了声线:“娘娘您瞧,那位青樱格格看着是跟咱们这些人不同的。虽说年岁尚小,眉眼间还带着点稚气,可这安坐时的沉静气度,倒真是少见呢。”
说罢她抬眼飞快扫了青樱一眼,见对方仍垂着眸没动静,又凑近年世兰耳边补了句:“不似旁人见了娘娘这般热络,也不跟新晋的昌贵人搭话,倒像有自己的心思似的。”
曹琴默指尖捻着绢帕一角,眼尾扫过殿内低眉顺目的宫娥,声音压得更低:“说到底,咱们在这宫里打转的,又有谁不是被逼无奈的可怜人?”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年世兰鬓边晃动的和合二仙金押发上,语气添了几分怅然:“娘娘看着风光,背后要应付的明枪暗箭还少吗?便是那青樱格格,如今看着清净,往后入了这局,也未必能一直自在。”
年世兰指尖捻着玉扳指,目光落在窗外廊下那株半枯的海棠上,语气里满是不耐与惋惜:“论模样才情,青樱那孩子原该配个世家公子,安稳过一辈子,偏要往这红墙里钻——这样的孩子入宫,可不是被埋没一辈子?依我看,皇后也未必真愿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