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太后看得真切,本就微弱的气息骤然一滞,仿佛被那推搡之势狠狠扼住了咽喉。倏然间,竟似有股残存的精魄自将散的魂魄中迸出,枯槁如柴的手猛然从狐貂锦衾下探出,直指皇帝,指尖颤抖却坚定,声音嘶哑如砂石磨刃,字字带血:“你……你竟敢对皇后动起手!还有竹息!竹息跟着哀家四十多年,四十余载春秋,连哀家的发髻,都是她一梳到底,一梳到老——不过因她听了哀家骂你两句‘残忍’,骂你不该杀隆科多,不该将亲弟弟囚于宗人府,不闻不问,你便容她不得!竟命夏刈那阉人,在她汤药里掺了什么好玩意儿,让她‘暴毙’,连一口薄棺、一缕全魂都未留下!你这般草菅人命,还谈什么江山社稷?还谈什么仁君之道?你配穿这龙袍吗?配坐这金殿吗?!”
这话如烧红的烙铁,直直烙在皇帝心口,烫得他瞳孔骤缩,脸色瞬间阴沉如墨,眼底怒意翻涌,更夹杂着一丝被撕开隐秘疮疤的阴鸷与狼狈。他冷声喝道:“隆科多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罪证确凿,诛之乃正国法!竹息身为内侍,私传您怨言,挑唆母子离心,动摇国本,死有余辜!朕赐她‘暴毙’,已是念她伺候您多年,留了最后几分体面——总好过让她赤身露体,跪于午门,被百官唾骂,斩首示众!皇额娘,您莫再执迷于这些陈年旧事,还是省省心,保重您这将熄的残躯吧!”
太后闻言,咳得胸口剧烈起伏,狐貂毛皮衣下的身子抖如风中残烛,仿佛一口气便能吹灭。可就在这将熄未熄之际,忽见她双目圆睁,眼底竟掠过一丝异样的清明与锐光——那不是回光,而是积压了半生的怒与痛,终于在生命尽头轰然爆发。她竟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气力,脊背一挺,竟硬生生从锦衾中半坐而起!发髻散乱,白发披垂,枯瘦的双手撑在床沿,指节泛白,如老树盘根,死死抠住那雕金床栏,仿佛要将这江山最后的重量,都压进指尖。
她喘息着,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威严:“体面?!你给她的‘体面’,就是让她无声无息地烂在寿康宫的冷屋里,连魂魄都不得归宗?那五十两银子去了哪里你心里清楚!你怕的,不是她挑拨,是你自己心虚!你怕她把真相说出去——说你杀隆科多,不是为国法,是为夺权!说你囚老十四,不是为惩罪,是为泄愤!你不敢让他开口,不敢听他辩解,更不敢面对他那双像极了先帝的眼睛!”
她喘得厉害,喉间咯咯作响,却仍一字一句,如刀刻入骨:“哀家要你——放老十四出来!让他来见哀家最后一面!他性子倔,可他心是干净的!当年之事,是老八设局,是年羹尧逼宫,他不过是个被推上风口的棋子!你就不能……不能给他一个开口的机会?三年了!三年啊!他被锁在宗人府那暗无天日的屋子里,连窗扇都不许开半寸,连他自小爱吃的奶酥,都被你一道旨意禁了!如今哀家要死了,连这点心愿都不肯遂?你告诉我,这是‘孝’?这是‘仁’?!”
她声音渐弱,却字字泣血:“你忘了……忘了当年你在潜邸,被老八逼得走投无路,是谁披甲执锐,星夜兼程,带着三百亲兵杀回京师护你周全?是你这个亲弟弟啊!是你亲弟弟用命换来的今日江山!可你呢?你把他关起来,像关一只待宰的羊,连他姐姐——哀家这最后一口气,都求不动你吗?!”
话音落时,她身子猛地一软,如断线傀儡般向后倒去,那股骤然燃起的精气神,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寿数。狐貂锦衾滑落肩头,露出她瘦骨嶙峋的肩胛,像一对枯折的蝶翼。可她仍睁着眼,直直望着皇帝,那目光里没有哀求,只有悲悯,有愤怒,更有对这个儿子、这个帝王,最深的失望。
殿内死寂如渊,连烛火都凝滞不动。唯有那半倾的花几,还微微晃着,映着满室悲凉。
就在这时,殿外风声微动,帘影轻摇,毓恪低垂着眼,悄无声息地踏进殿来。她一身灰布宫装,洗得发白,边角已起了毛边,仿佛连宫人最末等的体面都未曾争得。鬓边仅簪一支素银簪子,簪头钝拙,无珠无宝,倒像是从旧年匣底翻出的遗物。手中托着一盏参汤,汤色灰褐,热气早散,碗沿还凝着几道洗不净的药渍——这已不是第一回端来,也未必是最后一回。
她屈膝行礼,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了殿中将熄的残烛,声音低柔,却掩不住一丝细微的颤:“太后娘娘,您喝口参汤润润喉吧。”
将汤碗轻轻搁在床侧矮几上,她指尖微凉,触到那冰凉的瓷壁,像触到了这深宫最冷的真相。趁转身整理案上药碗的间隙,她极快地将藏在袖中的细麻绳绕上手腕——那绳子粗糙,是她早几日便备下的,藏于夹层,连线头都细细烧过,不留痕迹。她知道,今日殿中风云暗涌,稍有不慎,便可能成了帝王怒火下的祭品。可她偏要来,偏要站在这风口浪尖。她想,若躲在外头,反倒显得心虚;不如就在这儿,低眉顺眼,做一盏无人注意的灯,反倒能借“贴身伺候”之名,保一时周全。
她垂首立于床尾,身影几乎融进那重重帷幔的暗影里,轻声补了一句:“奴婢就在这儿伺候着,太后有任何吩咐,奴婢即刻应着。”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却稳稳地落进了这死寂的殿宇。皇帝斜睨她一眼,只当是太后身边的老宫女,怕担失职之罪,便未多想,只冷哼一声,目光重又落回榻上那具将熄的躯体。
“解释?”皇帝冷笑,唇角一扬,满是讥诮,眼底却冷得能结出霜来,“他拿着老八给的兵符仿制品,在西北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朕在京中被老八党围攻,这叫没有反心?他手下将领的供词,他亲笔写给老八的‘效忠信’,难道都是朕捏造的?皇额娘您别再自欺欺人了!他心里可曾有过朕这个哥哥?可曾有过大清的江山?他有的,只有他自己的野心!当年他护着朕,不过是因为他怕老八登基,他自己也落不得好——说到底,不过是一场利益交换,您却要朕念他的‘恩情’?”
他猛地向前一步,龙靴踏地,声如闷雷,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朕若是放他出来,他必定与老八余党勾结,京中必乱,天下必反,百姓流离,血流成河!您要朕眼睁睁看着这江山崩塌,就为了成全您一个‘慈母’的念想?您为了他,连这万里江山都不顾了吗?”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太后气得眼前发黑,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千斤重石压着肺腑。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皇帝,那目光里,有震惊,有痛心,更有深不见底的失望。她颤抖着抬起手,指着那曾是她怀中稚子、如今却如修罗降世的帝王,声音嘶哑如裂帛:“哀家……哀家怎么就生出你这样冷血无情的儿子……哀家后悔……当年先帝属意你的时候,哀家就该拦着!就该跪在先帝面前,哭着求他另立储君!你骨子里只有权力,没有亲情,没有仁心,没有半分帝王该有的温良!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不配坐这金銮殿,不配承这大清江山!”
“不配?”皇帝骤然攥紧拳头,青筋在手背暴起如虬龙,仿佛要将掌心的空气捏碎成血雾。声音颤抖,却更显狰狞,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带着血腥气,砸在殿中如惊雷炸响:“皇额娘您有什么资格说朕不配?您以为您做的那些事,朕当真不知?孝懿仁皇后待朕如亲生,慈和贤德,一生清白,从未有过半分逾矩;可您呢?当年您与隆科多的私情,真当皇阿玛被蒙在鼓里?真当这紫禁城没有眼睛?您背着先帝私相授受,靠着他手里的兵权,才坐上这太后之位,享天下荣养!您背叛了先帝,背叛了皇家的体面,背叛了这江山社稷的尊严!您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谈‘亲情’?谈‘配不配’?您连做这额娘的体面,都早已丢尽了!”
他猛然逼近一步,龙袍翻涌如黑云压城,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嘶吼,字字如刀,直刺太后心口:“皇阿玛是天子啊!九五之尊,承天命而治万民,统御四海,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子!你……你竟敢……竟敢与一介人臣私通,与隆科多那等臣子,行那苟且之事!你们……你们是一对奸夫淫妇!是皇家的耻辱!是社稷宗庙的污点!怎能背弃天子?怎能玷污凤位?怎能……怎能以私情换权位,以贞节换尊荣?!”
他双目赤红,额角青筋跳动,仿佛眼前不是生母,而是那夜深宫密室中,与外臣私会的罪妇。那“奸夫淫妇”四字,如匕首,狠狠剜进太后的胸膛。她浑身剧震,仿佛被这四个字钉死在龙榻之上,连呼吸都成了刑罚。
就在刹那,宜修如遭重击,踉跄一步,几乎跌倒。她双眸圆睁,唇瓣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仿佛被那“奸夫淫妇”四字生生扼住了咽喉。她想劝阻,想跪地哀求,想喊一声“皇上不要再说了”,可喉咙像被滚烫的铁钳夹住,一个字也吐不出。她望着皇帝,望着那个与她相伴二十余年的夫君——那个曾于春日折梅、冬夜拥衾,轻声唤她“小宜”的男子——此刻却如阿修罗降世,面目狰狞,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恨意与决绝。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发颤,指尖冰凉,连裙裾都簌簌抖动,仿佛二十年的恩爱温情,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此刻被这四字彻底撕碎,片甲不留。
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宫里,从来就没有“夫妻”。有的,只是“君”与“臣”,“帝”与“后”,“天子”与“罪妇”。她望着他,仿佛望着一个陌生人,一个她从未真正认识过的帝王。她想哭,却哭不出;想跪,却跪不下——她连做一名妻子的资格,都在这声声控诉中,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可就在这心魂俱裂的瞬间,一个更幽深、更冰冷的念头,如毒蛇般悄然钻入她的心底:若有一日,他知晓了真相——那个被他奉为白月光、一生追念不休的纯元皇后,那个他口中“世间至纯至善”的女子,竟是自己亲手毒杀的……他又会如何待她?
她不敢想,却又无法遏制地想。他连亲生额娘都能当众斥为“淫妇”,能将养育之恩碾作尘泥,能将母子伦常踩于脚下。那她呢?她这个曾与他同床共枕二十余载的女子,在他眼中,又算什么?五马分尸?还是夷灭全族?
她指尖颤抖,冷汗浸透中衣,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她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靠近过他。这二十多年,她爱的,或许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冰冷的龙椅,一尊披着人皮的神像,一个被执念与权欲扭曲的孤魂。
缓缓闭上眼,仿佛已看见自己被押赴刑场,听见族人哀嚎,看见皇帝站在高台之上,眼神空寂,不带一丝悲悯。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在帝王的心里,从来就容不下两个女人——一个死了,另一个,也终将为她陪葬。
殿内死寂如渊,连烛火都为之瑟缩。那“天子”与“奸夫淫妇”的对峙,如天地倒悬,伦常崩裂,再无转圜余地。
这话如惊雷炸响,劈开尘封多年的秘辛,直劈进太后心口。她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那“私情”二字钉在了床榻上,连呼吸都骤然停滞。嘴角那道旧日血痕再度裂开,一缕暗红缓缓渗出,顺着唇角滑落,滴在狐貂锦衾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曼陀罗。她睁大眼,死死盯着皇帝,瞳孔里映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是她亲生的儿子,却用最锋利的刀,剖开了她一生最深的耻辱。
她张了张嘴,想辩,想斥,想哭喊,可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像风箱破漏,再难成句。那手指颤抖着,指向皇帝,却终究无力地垂落,如枯枝断于寒夜。锦被上,那只手静静躺着,青筋盘结,瘦骨嶙峋,仿佛一具被抽尽魂魄的残骸。
殿内死寂如渊,连烛火都凝固了。唯有那盏凉透的参汤,静静立在矮几上,热气早已散尽,像这宫中,所有未及说出口的温情,所有来不及挽回的亲情,都已冷透。
毓恪垂首立于床尾,手腕上的细麻绳悄然收紧,勒进皮肉,她却浑然不觉。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清晰——她知道,今日所见,已非宫闱琐事,而是帝王家最不堪的真相:亲情如纸,权力如刀,一刀两断,血溅金阶。
皇帝盯着太后毫无生气的脸,瞳孔里的空白渐渐被慌乱取代,他猛地转身,朝着殿外嘶吼:“公孙弗!给朕滚进来!”
吼声如裂帛,穿透重重殿宇,震得廊下铜铃轻颤。守在门外的公孙弗早已听得心惊肉跳,此刻更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殿内,药箱“哐”地一声磕在门槛上,险些摔得粉碎。他一眼瞥见床榻上太后的模样——双目圆睁,唇角凝血,一切都触目惊心。他脸色瞬间煞白,几乎站立不稳,忙快步上前,颤抖着手指搭在太后枯瘦的腕脉上——指尖下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连半分搏动都探不到。
公孙弗的身子晃了晃,如遭重击,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连灵魂都在叩首。声音带着难掩的惶恐与颤抖:“回……回皇上……太后娘娘她……她是怒火攻心,痰迷心窍,气血逆行,经脉俱闭……已经……已经崩逝了!”
“崩逝”二字,如寒刃出鞘,斩断最后一丝侥幸。话音落地,殿内彻底死寂,连烛火都凝滞不动。只有皇帝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绝望。他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太后睁着的眼睛——那双曾含笑望他、也曾含恨斥他的眼,此刻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在质问,又仿佛在哀叹。他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方才的怒意与戾气,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死讯”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具被悔恨与惊惧啃噬的躯壳。
他竟……真的,把她,活活气死了?
那个生他、养他、护他二十余年的女人,那个即便被他斥为“罪妇”也未曾还口一句的母亲,就这样,在他一声声“奸夫淫妇”的咒骂中,断了气息,闭了双目,再不睁眼看他。
公孙弗的话音刚落,宜修再也绷不住先前的隐忍,右手紧紧捂着胸口,仿佛那里有一把刀在绞割,左手猛地掩住脸,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那哭声起初低哑,如孤雁哀鸣,继而撕心裂肺,一声比一声悲切,仿佛要将这二十余年来积压的委屈、恐惧、爱恨与不甘,尽数哭尽。她哭的不只是太后之死,更是这深宫的凉薄——前一刻还母仪天下,下一瞬便成孤魂野鬼;她哭的也不只是伦常崩裂,更是自己的命运倒影——今日是太后,明日,会不会是她?
哭声在殿中回荡,如寒夜孤魂的吟唱,打破死寂,却更添凄凉。
殿外的宫女太监本就竖着耳朵听动静,此刻闻得哭声,便知大事不好。悲戚的呼喊声如寒潮般迅速蔓延,不过片刻,整个寿康宫外便哭声震天,连檐角的铜铃都似被哀意浸透,发出呜咽般的轻响。闻信赶来的妃嫔们提着裙摆匆匆而至,步履凌乱,钗环不整,刚踏入殿门,见床榻上太后双目圆睁、气息全无,再看皇帝僵立如石、面如死灰的模样,顿时齐刷刷跪倒在地,哭声此起彼伏,响彻殿宇——有的是真为太后离世伤心,泪湿罗帕,声断气咽;有的却是掩人耳目,做足戏文,哭得有板有眼,却不见半滴泪痕。唯有乌雅碧檀,跪在人群最外侧,哭得最为响亮,肩膀剧烈颤抖,连发髻上的珠钗都晃得叮当作响,玉坠相击,声如碎玉,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借着哭声倾泻出来,生怕旁人看不出她的“悲痛”,又似在向这满殿之人宣告:我,才是最懂礼数、最重情义的那个。
宜修哭到几乎喘不过气,胸口如压巨石,身子微微摇晃,唇色泛青,若不是用没受伤的左手撑着冰冷的金砖,险些栽倒在地。她的眼泪混着冷汗滑落,滴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那不是全然的悲恸,而是恐惧、悔恨与自保的本能交织成的绝望。她知道,太后一死,她在这宫中最后的倚仗也断了。
而毓恪依旧立于床尾,如一株静默的素兰,不跪不泣,只静静望着眼前这一片哭天抢地的景象。她未披孝,未着素,却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送葬的人。她悄悄将手腕上的麻绳又攥紧了几分,那粗糙的麻线勒进皮肉,痛感让她保持清醒。她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此局,又仿佛在等待一个终于到来的转机——太后一去,这宫里的天,怕是又要变了。而变天之前,总要有人先死,有人先哭,有人,先闭上眼。
寿康宫内外,白幔迅速垂落,如雪似雾,将雕梁画栋裹成一片素缟。那些白布原就备着,只等一个时辰,一纸诏书,便能将喜庆的金红尽数覆盖。宫人们手脚麻利,却无人敢出声,只余布帛拂地的窸窣声,与哭声交织,竟似一场早已排演好的丧仪。白幔高悬,遮了日光,也遮了人心,连那盏曾照过太后最后一眼的宫灯,也被蒙上了白纱,光也冷了,人也凉了。
殿中哭声愈烈,却无人敢去合上太后的眼睛。她仍望着帐顶,望着那幅绣着百子千孙的帐图,讽刺得如同命运的冷笑。皇帝终于动了动,踉跄一步,伸手欲触她面容,却又在半空停住,指尖颤抖,终是不敢落下——他骂她罪妇,却终究不敢亲手为她闭目。
而就在这满殿素白、哭声如潮之中,毓恪悄然抬眼,望向殿外——天色阴沉,风卷残云,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正从紫禁城的深处,悄然涌来。
皇帝怒吼着把所有人包括宜修全都赶了出去,声如雷霆,震得殿梁簌簌落灰。他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却在众人退下的一瞬,骤然沉寂。殿门轰然闭合,隔绝了外头哭天抢地的喧嚣,也隔绝了这紫禁城二十年来所有虚伪的温情与遮掩。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太后的榻前,龙袍拖地,步履沉重如负千钧。那曾指点江山、杀伐决断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轻轻抚上太后冰冷的脸颊。他望着她睁着的双眼,仿佛要从中寻回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温柔——可那眼里,只剩空洞,与他幼时记忆中那个将他揽入怀中、轻拍哼唱的女人,早已判若两人。
他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是心碎的回音。他端端正正地叩下第一个头,额触冰凉的地面,声音低哑却清晰:“皇额娘……”
第二个头落下,他闭上眼,嗓音微颤:“就算您恨儿子……你我母子缘分,也就尽了。”
第三个头,他停了许久,才缓缓抬起,指尖轻轻拂过太后眼角,似想为她合上双目,却又停住——他不敢。他怕这一合,便真再无相见之期。
第四个头,他伏地不起,良久,才低声喃喃,如孩童般脆弱:“儿子只求您……再唱一遍哄孩子的歌谣……”(神三鬼四,太后崩逝)
声音轻得像风,却重得压碎了整座宫殿的寂静。
云板同时也重重敲了四下,是丧钟的声音。
外头的哭泣声更响了。
“那样哄孩子的歌谣……您从未给儿子唱过。”
他说完,依旧伏在地面,一动不动。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孤寂地投在白幔之上,宛如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他曾是天子,是帝王,是万人之上、执掌生死的九五之尊,可此刻,他只是个没能听过母亲一首摇篮曲的孩子。
他记得的,只有她冷眼、斥责、疏离,还有那句“你若不成器,我宁可从未生你”。他从未见过她为他缝衣,未曾见她为他掖被,更未曾听过她轻声细语地唤他一声“胤禛”——那名字,只在她临终前,被他嘶吼着喊出,才终于从她唇间溢出,却已带着血与恨。
如今,她走了。带着一生的怨,一生的痛,一生未能说出口的爱与失望,走了。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握住太后冰凉的手,那手上还戴着她从不离身的翡翠护甲,如今却冷得像一块死玉。他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试图汲取一丝温度,可那寒意却顺着血脉直侵心口,冻得他几乎窒息。
“您走吧……去找他…”他低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儿子……这回不拦您了。”
“若有来生……你不要再我的额娘。”
烛火忽明忽灭,似有风从窗隙钻入,吹动白幔轻扬,宛如魂魄悄然离去。他仍跪着,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自己跪成一座碑,一座刻满悔恨与孤寂的碑,立在这座埋葬了所有温情的宫殿里。
而殿外,白幔如雪,层层叠叠,将寿康宫裹成一座巨大的坟茔。风过处,幔帐翻飞,如无数素衣招魂,又似在为这紫禁城即将降临的腥风血雨,提前披上丧服。
只有立在镂花门外的宜修知道
从今夜起,这个皇帝,再不是从前那个皇帝了。
他或许会更狠,更冷,更不容情。
因为他终于明白,这世上,再无人会为他唱一首歌。
而那首歌,他永远,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