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忘忧城日升月落、喧嚣与寂静的交替中,又滑过了十日。
这十日里,“回春堂”内院的气氛,经历了一场从绝望的谷底,到希望萌生,再到忐忑等待的缓慢爬升。九转还魂丹的药效,如同最精妙的工匠,在夏明朗近乎崩坏的身体和神魂废墟上,进行着缓慢而坚定的修复。
他脸上的死灰色已完全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却隐隐透出了一丝属于活人的生气。呼吸变得平稳而悠长,胸膛的起伏有力了许多。最明显的是,他那紧蹙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眉头,终于彻底舒展开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陷入了真正安稳的沉睡。
墨老大夫每隔三日前来复诊,枯瘦的手指搭在夏明朗腕间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那一直紧锁的白眉也渐渐舒展开来。最后一次复诊时,他甚至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近乎惊异的神色,捻着胡须喃喃道:“奇哉……神魂稳固,煞气蛰伏,生机复燃……这固本培元的方子,竟有如此神效?还是说……”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栓子和赵铁山一眼,留下几句“静待其变,勿要惊扰”的嘱咐,便提着药箱离开了。众人心知肚明,真正的功劳,在于那枚来历不明的神丹。
赵铁山依旧每日外出,试图寻找更多对神魂有益的药材,虽然收获寥寥,但心态已截然不同,不再是绝望的奔波,而是充满了期盼的搜寻。王栓子则更加谨慎地处理着内外事务,将小院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石柱日夜守在夏明朗榻前,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心中对那赠药之人的感激与好奇,也与日俱增。
第十一日的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病房内投下温暖而斑驳的光影。
石柱正按照惯例,用温水浸湿的软布,小心翼翼地为夏明朗擦拭脸颊和手臂。当他擦拭到夏明朗放在身侧、一直无力虚握的右手时,指尖忽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力道!
那力道很轻,像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但石柱的身体却猛地僵住了!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夏明朗的手指。
一秒,两秒……
就在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时,夏明朗那修长却消瘦的手指,又极其轻微地动弹了一下!这一次,更加清晰!
“将……将军?”石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唤,夏明朗那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如同挣扎着要破茧而出的蝶。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其沙哑、几不可闻的闷哼。
这细微的动静,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
“将军!将军动了!”石柱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地朝着门外大喊,“山哥!栓子哥!快来!将军好像要醒了!”
急促的脚步声瞬间从外面传来,赵铁山和王栓子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脸上充满了狂喜与不敢置信。
三人围在榻边,连呼吸都放轻了,目光死死锁定在夏明朗脸上。
在三人灼热的目光注视下,夏明朗眼睫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最终,在挣扎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后,他那紧闭了不知多少时日的眼帘,终于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初时,那眼神是涣散的、茫然的,没有焦点,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对不上任何人的视线。他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适应了屋内昏暗的光线,瞳孔缓缓转动,茫然地扫过围在床边的三张激动得近乎扭曲的脸庞。
“……铁……山……?”一个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微弱地从他唇间逸出,带着浓重的疑惑和不确定。
“是俺!是俺啊将军!”赵铁山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噗通一声跪倒在榻前,紧紧抓住夏明朗那只有了些许温度的手,泣不成声,“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王栓子也是眼圈通红,背过身去,用力抹了一把脸,肩膀微微耸动。石柱更是早已泪流满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夏明朗似乎被赵铁山的哭声唤回了一些神智,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依次辨认出赵铁山、王栓子和石柱。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太过虚弱,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气音。
他的目光在三人脸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枕边——那里,空无一物。丹药已被服下,玉瓶已被赵铁山谨慎地收了起来。但那张画着云纹的纸条,因为材质普通,赵铁山并未特意收起,只是随意地放在了旁边的小几上。
夏明朗的视线,定格在了那张小小的纸条上。当他的目光触及那朵简笔的、流云形态的图案时,他那双刚刚恢复些许清明的眸子,猛地一缩!
原本虚弱的身体,似乎因这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激起了一丝力气。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眼神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复杂难言的悸动。
他挣扎着,想要抬起手,指向那张纸条,却因为无力而只能微微抬起手指。
“……药……”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一个字,目光死死盯着赵铁山,充满了询问。
赵铁山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连忙从怀中掏出那个已经空了的莹白玉瓶,又指了指小几上的纸条,声音哽咽地解释道:“将军,您昏迷的时候,有人夜里送来这个丹药和这张纸条。就是这丹药,把您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我们……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只留下了这个……”
夏明朗的目光,从玉瓶移到那张纸条上的云纹,久久没有移开。
那朵云,他太熟悉了。那是纪昕云年少时,最喜欢在他沙盘推演的地图上,标记己方兵力时,随手画下的符号。她说,云无形无定,聚散无常,却可遮天蔽日,亦可润物无声,像极了用兵之道。
是她。
果然是她。
在断魂峡放他们一条生路的是她。
在他濒死之际,冒险送来救命灵丹的是她。
会留下这朵云作为唯一印记的,也只能是她。
百感交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初醒的虚弱与茫然。愧疚、感激、思念、担忧……种种情绪汹涌澎湃,冲击着他脆弱的心神,让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热。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复杂难言的情绪强行压下。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已恢复了平静,只是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波澜。
他没有再追问关于丹药和纸条的任何细节,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着那朵云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醒,不仅仅是生命的回归,更是某些情感的确认与复苏。而这确认,在此时此刻,却显得如此沉重,如此……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