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并不等同于康复。夏明朗的身体,此刻虚弱得如同被狂风肆虐过后的残枝败叶,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掏空了一般。他连自行坐起这般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做到,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与无力。
神魂虽被九转还魂丹强行稳固,可那股阴寒的煞气,却如同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依旧盘踞在他身体的深处。时不时地,它就会窜出来,带来一阵如针扎般的刺痛,以及那彻骨的冰冷寒意,无情地提醒着他,曾经强行引动十方寂灭大阵所付出的惨痛代价。那是一场与死神的殊死搏斗,而他,虽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也留下了这难以磨灭的伤痛。
然而,意识的重归,对他而言,已然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仿佛是从无尽的黑暗深渊中,重新回到了这充满光明的世界,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
他开始能少量进食一些流质的米汤和精心熬制的药膳。那温热的米汤顺着喉咙缓缓流下,仿佛给干涸的土地带来了滋润;药膳的苦涩中带着丝丝甘甜,如同生活的希望,在他的味蕾上绽放。在赵铁山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他还能极其短暂地坐起来片刻。那一刻,他仿佛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他的接纳。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榻上,宛如一座沉默的雕像。王栓子则在一旁低声汇报着外界的情况,那声音低沉而沉稳,如同潺潺的溪流,将外界的信息一点点地传递到他的耳中。关于忘忧城的格局,那错综复杂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建筑,仿佛一幅巨大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关于“阵风”残部目前的处境,他们在困境中挣扎求生的坚韧,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敬佩之情;关于他们如何辗转来到此地,那一路上的艰难险阻、风餐露宿,仿佛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以及……关于那场几乎让他丧命的断魂峡之战后续,那惨烈的战斗场景,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放,让他心有余悸。
当听到纪昕云因“作战不力”被解职,听到王栓子冷静分析出她违令放水的细节时,夏明朗久久地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出的、狭小的天空,那天空湛蓝如宝石,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的目光悠远而深邃,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屋舍,看到对面那个可能同样在凝望此处的身影。
云开,月明。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如同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而她,却因他而陷入了无尽的漩涡,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这份认知,让那份源自纸条和丹药的感激,变得愈发沉重,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同时,掺杂其中的难以言喻的愧疚与心疼,也如潮水般在他心中翻涌。
他无法公然去寻找她,那如同在黑暗中寻找一颗隐匿的星辰,困难重重。甚至连派人去打探她的具体落脚处,都风险巨大。他的身份,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给他和她带来灭顶之灾。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条街的距离,更是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与残酷的现实。那鸿沟,如同一条宽阔的河流,将他们分隔在两岸,只能远远地眺望,却无法跨越。
于是,一种无声的、奇异的默契,在这座边城悄然形成。如同春风拂过大地,无声无息却又带来生机与希望。
夏明朗开始要求将他的卧榻,调整到靠近窗户的位置。当身体允许时,他会让赵铁山扶着他,在窗边坐上一小会儿。他的目光,总会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对面那家客栈的二楼窗口。有时,他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素衣的身影在窗后一闪而过,那身影如同夜空中的流星,虽然短暂,却让他心中一阵悸动;有时,那里只是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居住,他的心中便会涌起一丝失落。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她,但他宁愿相信是,相信在那扇窗后,有一双同样在默默关注着他的眼睛。
而对面客栈的纪昕云,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调整了自己的习惯。她不再终日守在窗边,那样太过显眼,如同黑夜中的明灯,容易引人注目。但她会在固定的时辰,比如清晨阳光初洒时,那金色的阳光如同温暖的怀抱,洒在她身上;午后集市最喧嚣时,那热闹的场景如同生活的乐章,在她耳边奏响;或者黄昏暮色四合时,那柔和的暮色如同梦幻的纱幔,笼罩着整个世界。她会出现窗口,或是侍弄一盆刚刚买来的、耐旱的沙漠植物,那植物的坚韧如同她的内心;或是看似凭窗远眺,目光却总会若有若无地掠过“回春堂”那扇熟悉的窗户。
她看到了他被搀扶着坐到窗边的身影,虽然消瘦,却挺直了脊梁,那脊梁如同钢铁般坚硬,支撑着他在困境中不屈不挠;她看到了他偶尔投向这边的目光,虽然隔着距离看不清眼神,却让她心头悸动,仿佛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没有挥手,没有示意,甚至连目光的交接都模糊不清。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这是一种超越了言语的交流,一种在绝望困境中滋生出的、带着苦涩的慰藉。知道对方安好,知道在这座混乱之城的某一角,还有一个人与自己心意相通(尽管这心意被立场层层包裹),便足以支撑着彼此,继续走下去。
这份情愫,在沉默的守望中,非但没有因距离而淡化,反而如同窖藏的老酒,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醇厚深重。它混杂着家国恩怨、个人情仇、愧疚感激,变得无比复杂,却也无比纯粹——纯粹到只剩下最本质的牵挂与守护。
王栓子和赵铁山等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明了,却无人点破。他们只是更加小心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如同守护着一颗珍贵的宝石。守护着将军这具逐渐恢复生机的身体,也守护着这份乱世中,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温情。
忘忧城,这座位于三国夹缝中的边陲小城,以其独特的混乱与包容,短暂地成为了这对立场敌对男女的避风港。外面的世界,王朝的追剿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宗门的敌视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南疆军团的威胁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一切仿佛都暂时被隔绝在了那土黄色的城墙之外。
在这里,没有夏将军,没有纪守将,只有一个重伤初醒的病人,和一个心事重重的过客。云开月明,夜色温柔。夏明朗靠在窗边,看着天边那轮渐渐清晰的、清冷的月亮,那月亮如同一位高冷的仙子,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感受着体内那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生机,又望了一眼对面那扇也映着月光的窗户,心中充满了希望。
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四伏。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月光下,他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这份认知,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风雨。
而纪昕云,同样望着那轮月亮,以及月光下“回春堂”那扇安静的窗户,冰冷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他醒了,真好。至于未来……且行且看吧。在这乱世之中,能拥有这样一段心照不宣的宁静,已是命运额外的馈赠。云开月明,虽短暂,却足以照亮彼此前行的漫漫长夜。